伯瑞尼斯(第2/3页)

由此看来,我的理性只为小事失去平衡,与托勒米[4]说的海岩相似。这种海岩不断地抗击人类暴力的攻击、海水的狂怒和海风的吹打,却不为之所动,只抖动了叫做日光兰的小花。虽然,在粗心的人看来,伯瑞尼斯不幸的癫痫病带给她的变化,无疑为我提供了许多训练我反常的沉思能力的东西(我的沉思的特点,我曾费力解释过),但事实并非如此。在病中,当我神志清醒时,我确实为她所遭受的灾难而痛苦,每当我深深地回想起她的美丽和优雅一去不复返时,我就常常痛苦地琢磨:是什么奇迹,使她突然间变得面目全非?但这种想法,并不是我的病的特应性反应,就像在同样情况下,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情况一样。我的病还是那样使我着迷于伯瑞尼斯身体所发生的虽然次要却触目惊心的变化上——她的个性被奇特地、令人震惊地扭曲了。

在她正值貌美无双、欢乐无比的时刻,我确实从未爱过她。在我精神失常时,我的情感从来不是心灵感应,而是精神上的感情。穿过清晨灰蒙蒙的白雾——在午夜森林斑驳的阴影中——在夜晚图书室的静谧中,她总是闪现在我眼前。我看见了她——却不是活生生的伯瑞尼斯,而是梦中的伯瑞尼斯——并非人世间的人,而是人的抽象化——并非令人爱慕的姑娘,而是供人分析的物体——不是爱情的目标,而是最杂乱、最难解的思索主题。现在——现在我一看见她就瑟瑟发抖;她一走近我就脸色发青;还非常痛苦地为她孤独失落的境地惋惜。我想到她曾爱过我的长时间,在一个不祥的时刻,我还跟她谈起过婚姻大事。

我们的婚期已近,突然,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那个不正常地温暖、平静而雾蒙蒙的日子,是美丽的哈尔塞恩的护士[5]——我独自地坐在图书室里沉思,一抬眼看见伯瑞尼斯站在我面前。

这是我自己激动的幻觉——还是迷雾蒙蒙的环境的影响——还是图书室摇曳不定的曙光,还是盖住她身体的灰帘子——映出这么游移不清的轮廓?我说不出来。她一言不发,我——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我全身一阵寒栗,一种无法忍受的焦虑压迫着我,同时,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心占据了我的灵魂;我跌坐在椅子上,吓得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两眼直楞楞地望着她。天啊!她消瘦得太快,从她身上找不到一丝从前的影子。我热烈的目光最后落到她脸上。

她额头隆起、脸色苍白,却出奇地平静;曾经乌黑发亮的头发部分在额前,无数的黄色小环怪异地覆盖着她空荡荡的太阳穴,与她面部的忧郁极不协调。她双眼无神、无光,好像没有瞳孔,呆滞地看着我。我赶紧不自觉地避开她的目光,去想那萎缩的薄唇,她双唇张开,神秘地笑着,将改变了的伯瑞尼斯的牙齿慢慢地展现在我眼前。上帝啊,我从未见过这些牙齿。如果我曾经见过的话,我早就被吓死了。

关门声打断了我,我抬起头,发现我表妹已走出房间。但她却没走出我混乱的大脑。天哪!她离开了,她幽灵般的白色牙齿并没有随之而去。牙齿洁白无瑕——光洁的牙齿没有一丝污痕——牙周没有有凹痕——但她短暂的微笑足以烙进我的记忆。她现在的影像比刚才更加模糊不清。牙齿!——牙齿!——有,那里有,到处都有,看得见,摸得着;又长又细,特别地白,无血色的双唇在外面蠕动,就像刚刚可怕地露出来时一样。我的偏执狂一下便爆发了,我拼命地反抗它奇怪的无法抗拒的影响,却毫无结果。在外部世界成倍增加的物体中,我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得见牙齿。我情绪紊乱,激动异常地渴望得到这些牙齿。其他一切事物,一切不同的兴趣都以这种思维为中心。它们——它们出现在这思维的眼前,以其独特的个性成了我精神生活的精华。我把它们放在不同的光线下,调整它们的每一个姿态,检查它们的特征。我详细地讲述它们的奇特之处,思考它们的外形,思索它们所发生的性质上的变化。我幻想让它们可具有敏感力和知觉力,甚至在双唇的协助下表达思想。一想到这些,我不寒而栗。人们对Mam′selleSalle(法语,服务小姐)评论得好。“她们的一切都不是发自内心的。”[6]就伯瑞尼斯来说,我更真诚地相信这些牙齿全都出自她的思想。思想![7]——啊,这就是毁我的愚蠢思想!这些思想!——我疯狂地觊觎它们!我感到拥有它们只能永远给我带来和平,让我恢复理智。

夜幕就这样降临了——黑暗笼罩大地,逗留片刻,然后离去——又一个黎明来到了——第二个夜晚的浓雾又聚集在周围——我仍然独自坐在那间房里,一动不动,陷入沉思中,牙齿的幻影仍然可怕地占据优势,还是那么栩栩如生,清晰可辨,在房里灯光和阴影的交替中浮动。最后在我梦中爆发一阵惊恐和沮丧的叫声;略为停顿,继之以忧虑的声音,与许多悲哀或痛苦的低吟声相混合。我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推开图书室的一扇门,看见一个女佣人眼泪汪汪地站在接待室中,她告诉我伯瑞尼斯与世长辞了。清晨,她癫痫病突然发作,现在,夜晚来临,坟墓已为它的房客备好,所有埋葬前的准备工作均已就绪。

我发现我又独身一人坐在图书室里。好像刚从一个令人激动而混乱的梦中醒过来似的。我知道现在已是午夜,我很清楚自从太阳落山以后,伯瑞尼斯就被埋葬了。但是我不太——至少不一定理解那可怕的时刻。我对它的记忆充满恐惧——由迷糊而产生的恐惧更为可怕,由模棱两可而产生的恐怖更加可怖。这是我人生记录中可怕的一页,全都记载着阴森、骇人、难懂的往事。我奋力地驱赶它们,却是徒劳;从此以后,就像逝去的声音之灵,一个女人刺耳的尖叫声好像一直回响在我耳边。我做了一件事——是什么?我大声地问自己,屋里悄声地回应着,“是什么?”

我身旁的桌子上燃着一盏灯,灯旁有一个小盒子。盒子平淡无奇,以前我常见过,是家庭医生用的那种:可它怎么会在这里,在我的桌上,我看到它为什么会发抖?这些简直说不清楚,我的眼光最后落到一本翻开的书上,落到划有批注横杠的句子上。这是一位诗人奇特而简洁的话语。那为什么在我仔细阅读时,我头发上指,体内的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不动了呢?

有人轻轻地敲图书室的门,一个仆人,脸色像陵墓里出来的人一样苍白难看,踮着脚走进来。他看上去被吓得魂不附体,以嘶哑而低沉的声音颤抖着对我说。他说了些什么?——我只听到一些零碎的句子。他说一阵狂叫打破了夜晚的寂静——打乱了家庭聚会——顺着叫声找去——他的声调激动得清晰起来,他悄声说坟墓被扰乱了——腐败的尸体钻出尸布,她仍在呼吸,心在悸动,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