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龙蛇变 9(第3/3页)

宋若华的房中摆满了字画。而宋若茵的房中摆放的却是五花八门的织锦、绸缎、各色瓷器、玉雕,还有许多裴玄静见所未见,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珍玩。

宋若茵留意着裴玄静惊讶的目光,解释道:“我和大姐不一样,从小不爱字画,却爱钻研各种精巧的手艺。从女工的刺绣、编织、剪纸、花样,乃至男子才能碰的雕刻、木艺、烧陶、制瓷等等,我都喜欢,还会自己设计制作一些奇巧好玩的物件。”她随手从案上拿起一个猫形的玩偶,递给裴玄静。玩偶贴着绿玉的眼睛,粘着银丝的胡子,裴玄静才拿在手上细瞧,不防宋若茵往猫屁股上一捏,“喵”的一声,把裴玄静吓了一跳。

宋若茵“咯咯”地笑起来,歉道:“炼师莫怪,我就爱搞这些小把戏。”

裴玄静哭笑不得,她的心情糟透了,只想赶紧离开,便道:“三娘子的心思真巧,玄静佩服。不过我真的该走了。”

宋若茵就像没听见她的话,仍自顾自地说着:“要说呢,我大姐的屋子是最值钱的。而我这里,尽管没那么多无价之宝,却也样样是独一无二的。”她看着裴玄静道,“像咱们柿林院这种地方,幸亏是在皇宫大内,无须特别防卫。否则的话,只怕日日夜夜都得重兵把守——防贼。”

裴玄静心念一动,接口问:“宫里也会有贼吗?”

“我原来也认为绝不可能。”宋若茵再度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但就在最近这几天,我却感觉……有贼光顾了。”

“你感觉?”

宋若茵一把拉住裴玄静的手,将她拖到纱帘后面:“你看这具仙人铜漏,是圣上前些日子刚刚赏赐给我的。就是它来了之后,我便感觉夜里开始不安宁了。”

裴玄静能看出仙人铜漏是件宝物,若放在民间的话,确实容易遭贼惦记。但在皇宫大内之中,差不多的宝物不计其数,就算想偷也偷不过来吧,何必单单盯上这一件。况且隔壁宋若华的房中,还有那么多价值连城的书画。

裴玄静问:“三娘子说的不安宁,具体指什么?是有外人闯入的痕迹吗,还是丢失了什么?”

“那倒没有,就是一种感觉。夜里我闭起眼睛,就总感到有人在窗下潜伏着,想要钻进来,可起来查看时,又什么都没有了……”

裴玄静劝道:“如果没有确凿的事实,很可能就是三娘子的臆想了。三娘子太顾虑仙人铜漏的安全,以至疑心生暗鬼。也许放宽心,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胡说!”宋若茵忽然翻脸,“什么都还没查呢,就说我疑神疑鬼,如此草率,居然也敢称神探。我看根本是浪得虚名,凭的不是本事,终究是一张脸吧!”

裴玄静气愣了,敢情这宋家姐妹是自己的命中克星吧?

她再也没有耐心了,便道:“三娘子没别的事,我告辞了。”

宋若茵低声嘟囔着什么,似乎还在挽留。但裴玄静根本没听她的话,径直走了出去。

那天夜里,裴玄静在案前呆坐,离合诗的原件就摆放在面前。夜半三更时,她不得不承认,宋若华说得非常有道理。这纸张、墨迹,乃至笔体,每一样都平淡无奇,成不了线索。即使有,也必须是对书画有极深的造诣,又对大明宫中的一切了解至深的人才能发现。

宋若华也许是这种人,但裴玄静肯定不是。

裴玄静苦涩地想,皇帝真是找错人了。

她心灰意冷地伏在案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玄静梦见了长吉。

她兴奋地又哭又笑,扑上去想抓住他,却扑了个空。

长吉像一阵烟雾般地消失了。裴玄静愣愣地等待了很久,期待他能再次出现。哪怕只是幻象,她也希望能多看他一眼。

长吉没有出现,裴玄静却醒来了。

她倾听着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忽然有种冲动,想立即起身去闹鬼的后院走一走。

长吉会不会在那里等她呢?

她是多么思念他啊,多么想当面对他念一念那两句诗:“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她想告诉他,自己能够走向大明宫,住进金仙观,勇敢地面对充溢着血腥味的真相,就是因为这两句诗。

裴玄静相信,凌烟阁中寄托了长吉的梦想。不仅仅是长吉的,还有武元衡、柳宗元、叔父、皇帝……乃至这个伟大帝国的所有缔造者们的梦想。

而她,尽管永远失去了长吉,也能够凭借这个梦想与他联系在一起。

她曾经多么庆幸,自己虽为女子,却拥有一份小小的才能,从而可以和男人一样,参与到这份伟大的事业中去。虽以孑然一身立足世间,亦能不畏孤独。

在失去挚爱以后,裴玄静的全部人生基石便在于此。

可是没想到,这两天她频受打击,每一下竟然都打在这个根基上。裴玄静发现,不管是皇帝还是宋氏姐妹,甚至连崔淼都压根没把她的才能当回事。归根结底,他们都只把她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女子而已。

这才是裴玄静万万不能接受的。

她已经失去了爱情,难道还要失去自信和尊严吗?

她又从枕下摸出了长吉赠予的匕首。直到今天,她还是不明白这件信物的用意,是证明、保护还是毁灭……

“嫂子,嫂子!快开门!”

是李弥在拍门。裴玄静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三更已过,怎么回事?

门外还在叫:“嫂子,是皇宫里面来人找你!”

因李弥是男儿,所以安排他睡在离观门最近的房间里。他人虽愚钝,帮着搬运些杂物,当个小门房什么的,还挺管用的。

裴玄静赶紧披衣开门。

还是昨天接她入宫的那位中使:“圣上有旨,命炼师速速入宫。”

这回裴玄静没有试图打听什么,中使格外凝重的神色已经传达出非同寻常的紧张气氛,令她不敢擅自揣测。

马车走的是和白天一模一样的路,但因为是深夜,给人迥然相异的感觉。

裴玄静的心越揪越紧。

马车停在柿林院前。宋若华率先迎上来:“这个时候惊扰炼师,实在过意不去。可是圣上坚持要让炼师来……”她还想竭力维持镇定,但悲戚的语调和脸上的泪痕根本掩饰不住。一夜之间,宋若华看起来又老了许多。

裴玄静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宋若华摇了摇头,领着裴玄静往西院走。跨过月洞门,便见满庭的柿子树上都洒了淡淡的月光,好像披了一层薄纱。

中间那棵柿子树下横躺着一个人。

即使躺着,也能看出她比普通的女子身长不少。

“是三妹,她……”宋若华泣不成声。

宋若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