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龙子 6(第2/3页)

郑琼娥抬起头:“太后,那个崔郎中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仇人。”

“啊?”

“也是一个恩人。”皇太后笑得古怪而渺茫,仿佛在同冥冥中的什么人对话,“你去把那些方子都烧了。他既走了,从此就不必再提。”

可是,他真的走了吗?郑琼娥思索着,今天自己的那些话,能够彻底说服他吗?她拿不准。在她的眼中,崔郎中既是一个少有的聪明人,但也更像是一个亡命徒。

崔淼一脚踏进宋清药铺的大堂,顿觉气氛大异。

往常从午后到暮鼓前的这段时间,药铺里总是最繁忙的。不论贫富贵贱,客人都在这间足有五架的阔大门面中按序抓药,伙计们在柜台上抄方、算账、秤药,一切井然有序。

可是今天,整个店堂里鸦雀无声,倒是门外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纷纷指着店堂中央的地面窃窃私语。

那里趴着一只硕大的乌龟。龟壳乌黑发亮,伸在壳外的脑袋和四肢格外粗壮,皮糙肉厚的,看样子岁数相当大了。乌龟趴着一动不动,崔淼也鉴定不出它究竟是死是活,但他一眼便瞧见了傲立于乌龟之侧的李景度。

身材魁梧的波斯人叉足而站,双臂合抱胸前,活像一个金发碧眼的怒目金刚。伙计们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一位须发皆白的富态老者从柜台里望着李景度,虽满脸愠怒,仍掩不掉慈悲本色。

崔淼心说不好,赶紧抢步上前:“李景度,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买药啊!”波斯人理直气壮地说,“你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我愿意花翻倍的价钱买好药,这位掌柜非不肯,说药材只卖给真正的病家。那好吧,我不计较,买不成我就卖。你看我这只千年神龟,怎么说也是珍稀之物吧,若是入药,至少能帮人延几十年的寿。可是,他又不要,说买不起。这买也不成卖也不是……”

崔淼用力一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道:“行了!有话跟我到后面去说。”又对那柜台后的老者赔笑道,“胡人终究是胡人,天生粗鲁。宋掌柜,您别生气。”

李景度被崔淼拉着往后院走,还不忘回头吩咐手下:“把我的阿龟看好了!”一路骂骂咧咧,直到进了屋往门槛上一坐,才哈哈大笑起来。

崔淼怒道:“你为什么要搅了掌柜的生意!”

“哼,你以为要见你很容易吗?”李景度上下打量着崔淼,“我越来越好奇了,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连这药铺外头都有人盯着?”

“他们喜欢盯,我有什么办法。”崔淼看了一眼紧跟而至的“波斯女郎”,禾娘却深深地垂着头,躲避他的目光。

“你说我这个计策怎样?宋清药铺来了一堆波斯人,再加上一只大龟,谁都不会注意到她了。”

崔淼冷笑:“不错,此计可称瞒天过海。”

李景度连连点头:“对,对,我正在想这词呢。可想来想去,居然只想到另外一个词——养虎为患。”

崔淼不应。

李景度继续往下说:“还是只小母老虎呢!我们波斯人有句谚语,女人和蛇最不可信。原来大唐的女人也没甚差别。”

“她做什么了?”

“她来找我,说她知道一把匕首的线索。”

崔淼死死地盯住禾娘,脸色阴沉地可怕。过了好一会儿,才对李景度道:“那你把她送回这里做什么?”

“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所以你是来求证的?”崔淼咬牙道,“如果我告诉你,她的话是真呢?”

李景度把双肩一耸:“我们波斯人花钱买的是匕首,又不是买线索。线索顶个屁用!”

“你到底想怎样?”

“还得劳烦崔郎去将那把匕首寻来。”李景度笑道,“我要是没猜错的话,身边带着匕首的那位娘子,与崔郎的关系非同一般。谁去找,都不如崔郎方便。”

“你都看见了,我被人盯得死死的,根本就出不了长安城。”

李景度大大咧咧地说:“这还不简单。咱们又不是没试过,只要鄙人出手,任什么人都能送出长安。”

“此话当真?”

“喏,你以为我带着我的宝贝乌龟,兴师动众地跑到这药铺里来玩儿啊?”

崔淼扬起眉毛,露出惯有的嘲讽笑容:“李景度,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复返?”

“就算你不回来,那位娘子还是要回来的嘛。她叔父不在朝里当着宰相吗?走不掉。”

“那也未必。”崔淼冷然道,“很多时候,人是身不由己的。我若是真的寻到了她,断不让她再回长安!”他瞪着李景度,“怎么样,还想帮我走吗?”

突然间,玩世不恭的嘴脸不见了,李景度的神态变得凝重:“我长到今年三十多岁了,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话就是复国、复国,可是结果呢?波斯国还不是越来越渺茫,就快成为一个永远的传说了。所以我懂了一句话,叫作覆水难收!我爹对大唐皇帝俯首帖耳,以为自己是在为复国盘算,其实他只是在骗自己罢了。他就是不肯承认波斯亡了。早亡了,没希望了!我们这些丧家之犬、无根之萍,统统完蛋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对复国耿耿于怀?至少我们还有钱,许多钱!那就过一日算一日,醉生梦死好了,也算不枉此生。什么‘纯勾’匕首,在乎它的是我老爹,指望着靠它向唐朝皇帝效忠呢,我李景度根本就不当回事!我今天想帮就帮你走,你回来也罢,不回来也罢,后果都由你自己来承担。我只是一个看戏的,当然演得越热闹越好。”

崔淼连连点头:“说得好,真好。你果然是唯恐天下不乱。”

“你不也是吗?”李景度笑道,“咱们俩是绝配,自从碰到一起就惹出多少是非?我可不希望你这么能干的一个人,从此被拘束在这长安城里,缩手缩脚地当什么劳什子的郎中。崔郎,天下不是因你我而乱的,天下早就乱了。从你们那多情的老皇帝爱上自己的儿媳妇开始,就彻底乱套了。”

“大唐是乱,但波斯早就亡了!”崔淼反唇相讥。

李景度一字一顿地回答:“大唐也会亡的,而且会比你们所想的快得多。”

天色暗下来,没人点蜡烛,阴影中的两个人形都一动不动,好像打算永远这么坐下去。

终于,崔淼问:“为什么要那样做?”

禾娘不答。

“你需要钱吗?要钱来做什么?”

“我要的不是钱。”她的声音直抖,“我要的是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

“我就是不想她回长安!”

“是吗?”崔淼沉吟片刻,“但我却要走了。”

“你?去哪儿?”禾娘的问话中充满恐慌。

“当然是去找她。”他冲着黑暗微笑起来,“原先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很好,今天你帮我下了决心。嗯,连帮忙的人都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