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的脸(第5/7页)

“那是你恐惧的心。”

这是我的心。女人将我畏惧S的心,封在画布里。

“我为何劝你最好别再拿掉,你懂了吗?”

她突然问道,我默默摇头。

“人的感情啊,分量原本就是固定的。”

“什么意思?”

“所以会变淡……”

她缓缓眨眼,轻抚那有好几个悲伤的自己的地方。

“我没发觉这点,做得太过头。多年来,每当感到悲伤,我便把悲伤丢进画布。如今,我不再为失去丈夫和宝宝感到悲伤。相对地,我变成一个空壳。就像放空浴缸的水一样,情感已从我心中消失。我不会难过、害怕、开心,以后也永远不会。”

情感会从心中消失。

会变成空壳。

“现在,我连做这种事都面不改色。你看得出这是什么吗?”

女子指着画布上的一点。原来是只黑色的鸟,以极不自然的姿势展翅飞翔。

“这该不会是……”

那只乌鸦,啄破垃圾袋的乌鸦。

“昨天,我觉得很碍眼,就把牠抓进去。亲手葬送活生生的东西,这么残忍的事以前我绝对办不到,现下却根本无动于衷。只不过是叫声有点吵,便将牠随手丢人。”

橘色的夕照射进窗户。玻璃彼端的一小块天空,像严重烫伤般通红、脱皮。

“最好不要太常拿掉。”

我终于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否则你肯定会后悔。”

或许我真的会后悔,可是我仍不由自主地恳求。

“我好怕,我好怕我朋友。所以,无论如何都希望妳像昨天那样,再帮我一次。”

女人凹陷的双眼直盯着我好一阵子。然后,她语调平板地问我怕什么、怕谁。我老实说出与S有关的一切,毫无保留。只要想得到的,S以往对我的所有攻击,我一股脑全数倾吐,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不知不觉中,我滚滚落泪。

听完我的告白,女人的答复非常简单,而且完全超乎我的预料。

“既然这样,把他放到这里面就好啦。”

彷佛被撩拨的潭水,我心念一动。淤积潭底的泥土散开,整潭水立刻变成混浊的咖啡色。女人平静地说:

“只要带他来,我随时都能帮你。”

不久,我步出玄关。冷风吹袭的玄关旁有袋垃圾,她少一条腿,要拿到垃圾场肯定很吃力。我捡起垃圾袋,打算帮她丢到回家路上的一座垃圾场。明天收厨余吗?万一不收,反正现下是冬天,应该没关系吧。但最后我改变主意,把垃圾袋放回原处。

我走在安静的夕阳小巷里,边思索边往公寓前进。我不停地想,反复地想,终于下定决心。

我要带S过去。

请她除掉S。

回到公寓,发现玄关的门开着,我还以为是离家上学时忘记锁,但随即瞥见妈妈的高跟鞋就放在脱鞋处。

“今天好早喔。”

“晚上的会临时取消了。”

妈妈在设计事务所上班,工作是发想书籍和杂志的封面。

妈妈还没换衣服,在起居室喝着红酒。

“噢,对了,你啊……”

妈妈抬起头,直视着我。

“你认识□□太太吗?”

“谁?”

□□太太,妈妈重复一遍同样的名字。

“刚才我在楼下遇到管理员,管理员看见你昨天傍晚从她家出来。”

因着这句话,我总算想起□□是那个人的姓。玄关旁生锈的信箱上,确实以麦克笔写着这两个字。

“你去过对不对?”

妈妈的眼神非常严厉,简直像在责备我做了坏事。可是,我完全不明白犯下什么错,只好杵在餐桌旁默默点头。妈妈盯着我一会儿,才低声嘱咐:

“不准再去喽。”

我不懂妈妈的意思,不禁扬起眉毛,伸长脖子。

“那个人怪怪的,大家都知道。她丈夫以前是画家,我和他合作过好几次,可是……”

“咦,妈,妳说她丈夫,就是失踪的那个吗?”

听完我的话,妈妈便反问“失踪?”神色一变。

“她这么告诉你的?”

“对。她丈夫原本是画家,有一天……”我不晓得该怎么讲,便胡乱收尾,“突然消失不见。”

妈妈轻吐一口气。

“不是不见,是死掉了。由于出车祸,连坐在前座的婴儿也一起送命。”

“咦……”

“大约是五、六年前,妈妈还去参加葬礼。他太太之前同样从事绘画工作,

可是,打失去丈夫和孩子后就变得有点古怪,甚至一度自杀。”

自杀……

“画画的工作也没在做了。你去过的那间房子,听说她一直没付房租。房东可怜她,不好意思催缴。讲起来确实很可怜,但……”

“她怎么自杀的?”

我打断妈妈的话。妈妈像在翻找记忆,抬头凝望天花板数秒后,答道: “跳楼。印象中是从哪栋大厦的楼梯间跃下,幸亏不是太高,脚又先落地,才捡回一命。”

最后,妈妈遗憾地补上一句:

“所以,她有条腿不管用。”

(五)

第二天放学后,我和S并肩走在小巷里。

“像咖啡杯、苹果啊,真的什么都能装。她还当场示范,一圆硬币马上就跑进画布。”

我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S几乎没应声。不过,我发现他的侧脸和平常不同,嘴角有些高兴地扬起,眼神明显期待着即将发生的事。

“有个东西很神奇,要不要一起去看?”

我是这样约S出来的。出声向S搭话时,我差点止不住发抖。不过,原封不动地叙述起那女人告诉我的事后,情绪也就慢慢稳定。因为S似乎十分感兴趣。

“接着,她又把一只聒噪的乌鸦抓进去。没骗你,我亲眼看到的。”

S警戒的目光渐渐松懈。

“还有,不光物品和动物,像心情之类没形体的东西也能放入画中,这才是最奇妙的。如何?一起去看嘛,真的非常不可思议。”

S僵硬的表情终于完全松弛,点点头。

“什么时候?”

“今天放学后,早点去比较好。”

于是,现下我和S正并肩走向那幢房子。

我当然晓得,她的话全是捏造的。那种事--她告诉我的那些事,现实中不可能发生。那幅画出自她的手,之后才编出那样的故事,根本没有神奇的布。虽然,她昨天在我眼前将一圆硬币丢进画布,但那应该是魔术吧,硬币想必藏在衬衫袖子或别地方。而消失的硬币出现在布面,肯定是一开始就画好的,只是太小我没注意到,这无疑是魔术的一部分。至于神情害怕的我那半透明的模样,大概是前天,也就是我第二次到她家前画的。以为她帮我消除掉对S的恐惧,算是一种心理作用吧。不过是她说“没事了”,我便这么认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