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与兽(第6/7页)

呼延云看了纸钱一眼,径直找到班里的团支部书记,把纸钱“啪”地拍在他面前:“为了争一个就业名额,把人往死里整?”

“你凭什么说是我干的?”团支书正气凛然地说。

呼延云冷笑一声:“纸钱上的大拇指和食指拿捏的印痕显示,这是右手捏纸,左手持剪子剪出的东西。一个人,做什么都可以左右手交换使用,唯独剪东西,必须按平时的习惯,才能操作完成。全班就你一个左撇子。你要不承认,我这里还有磁性刷,可以检测纸钱上的指纹——料想你办这个事的时候,不会戴手套。”

团支书愣住了,半晌悻悻地转身就走,呼延云厉声说:“别放着人不做,做鬼!”

呼延云把真相告诉芷清,她吁了一口气,笑了:“那太好了,我妈妈身体不好,要吃许多药,每天上学前,我都得把药片给她分好,中午吃的,下午吃的……”说着说着她神情黯然起来:“我不能死的,我死了,我妈妈就没人管了。”

从墓地回到学校就听说学生会那一群俊男靓女,信誓旦旦地替主席作保,是芷清主动勾引的他,为了要挟才自杀的。而且,“也是受害者”的学生会主席动用了家里的关系,加上校领导的庇护,竟然无事。

呼延云有点发懵。

一个人,一个女孩子,死了,就这么……完了?

他感到很冷,坐在座位上,浑身发抖。

团支书走了过来,关心道:“你是不是没吃药啊?赶快吃吧!”

说着还特地给他打来一杯水。

旋开瓶盖,倒出两片小药片,白色的,掌心里。

“我不能死的,我死了,我妈妈就没人管了。”

耳畔突然响起芷清的话。

他大喊起来:“芷清不是自杀的!绝对不是!她是被那个王八蛋推下楼的!”

团支书吓了一跳:“你……你快点把药吃了吧。”

他把药摔在地上:“我没有病!你给我滚!”然后对着同学们说:“有血性的,跟我走!替芷清申冤去!”

没有人回答,都远远地和他拉开距离,形成一个扇形。怕他的疯癫,又想看他怎样疯癫。

呼延云沉痛极了,指着芷清的课桌:“这个地方,不久前,还坐着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她和我们朝夕相处了整整四年啊!你们怎么能这样冷漠和麻木!”

“死了就死了呗,人都是要死的。”一个同学面无表情地说。

他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扫过,还有,地上那两片药。

“你——们——这——些——凶——手!”

他轻蔑地说。

他一个人,走过长长的、黑暗的楼道,手里拎着条棍子。

进了教室,他把那个曾经被评为“感动市民公德人物”“市志愿者先进个人”的学生会主席一脚踹倒在地,然后抡起棍子痛打,无论学生会主席怎么哀号,他也不停止,一时间鲜血四溅。

外面围聚的看客们,看着他血红的眼睛,不约而同地大喊起来:“疯子!疯子!”

结果,在毕业的前一周,疯子被学校开除了。

从前这个书痴一读就是一夜,书房的灯常常亮彻通宵。但是那天晚上,林香茗来看望他时,发现窗户是黑的,门一推即开,接着就看到了坐在窗台上的他。他把自己沉浸在溶溶的月光里,从侧面看,仿佛一尊冰雕。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他在喃喃些什么啊?林香茗不清楚。但是看他头发蓬乱、目光如裂,知道他心中是何等的煎熬。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呼延……”林香茗听他念得格外凄怆,不禁在黑暗中毛骨悚然,“你……你可别吓我。”

“我没有疯,他们杀人。”呼延云慢慢昂起头,面上浮着青白的光芒,“他们让我吃药,他们污蔑我发疯,其实是怕我碍着他们的手脚,他们还要杀人,还要杀人……”

沉默良久,林香茗才说:“我来是告诉你……我要走了。”

呼延云怔住了:“去哪里啊,你要?”

林香茗说:“我在警官大学拿不到毕业证,所以要去美国留学,美国的行为科学非常发达,我想学会怎样读懂心灵……”

“对一群已经根本就没有心灵的行尸走肉,你学到的又能有什么用呢?”他悲愤地说。

林香茗走的那天,呼延云去送他,两个朋友,坐在候机大厅里,居然整整沉默了一小时。

“前往纽约的乘客,请在登机口排队办理登机手续。”候机大厅里,突然回荡起声音。

“我……我要走了。”林香茗的声音有些沙哑。

呼延云身子一震,仿佛从梦中惊醒。

“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绝对不要再回来了!”他对林香茗大声说完这句斩钉截铁的话,转身就走。

林香茗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看不到,呼延云满脸的泪水……

香茗走后,呼延云感到分外的孤独。被开除的大学生,工作不好找,他就在报社、杂志社打工,几年时间换了许多地方,所见的,无非是更多的阉割和死亡。

疲惫时,他经常独自站在大桥上,看着桥下那神情麻木的一群,于熙熙攘攘中无可奈何地涌动着,像从下水管道排出的一汩汩黑色腐臭的污水。

“他们是将死,还是已死呢?”他想,“他们想过这些问题吗?”

仰头,都市。上空,流云。

少年时代的慷慨激昂,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周而复始的绝望。绝望是一种最痛苦的折磨,所以他掉头发,神经痛,整夜整夜地失眠。睡不着觉,就瞪圆了眼睛,凝视着头顶的黑暗,看长夜怎样把自己一点点消磨净尽……

看了太多的死亡,而又尽力不使双眼蒙上荫翳,所收获的,除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之外,就是一项特殊的才能——无论多么复杂、离奇、凶残的杀戮,他也能一眼就看破真相。

经常青梅竹马的好朋友蕾蓉,把那些最难侦破,最没有头绪的案件的卷宗拿给他看。

而他,片刻即解。

别人感到震惊,而他只无限悲凉。每一次侦破成功,就其本质,都是杀戮越来越多,越来越频,才成就了他那所谓的天才推理能力。

杀人者,充溢于周围;而他,只有一个人。这样下去,他知道,他早已成为大黑暗的死敌。

他甚至清楚地看到黑夜中渐渐逼近他的,无数刀锋林立般白森森的牙齿。

他已经被鬼魅包围。他听说吸血鬼的牙是有毒的,凡被咬者,一定会化为新的厉鬼——更加凶残和可怖的厉鬼!

这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

他无路可走,所以长啸、狂歌,像魏晋那些自我放逐于竹林中的人们一样,试图用癫狂的行径掩盖自己还活着的真相,但是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