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蘋花梦(第4/19页)

裴玄静又愣住了。

裴度道:“此事机密,我亦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他。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你设法离开大明宫,自己去寻找他的下落。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找到他的。”

裴玄静伸手取过纸笔。

裴度焦急地等待着,却见她的动作又停下来,面颊上刚刚泛起的两抹红晕又迅速地褪去了。

“怎么了,玄静?”

裴玄静干脆把笔搁下了,垂下头,不让裴度看到自己的表情。

裴度的心头一紧:“你不相信叔父的话吗?”

裴玄静一动不动。

是的,她不相信。如果叔父当初向自己隐瞒了崔淼未死,为何今天又突然坦白呢?江湖郎中崔淼的生或者死,之所以重要,无非是因为他的身世。而在这段隐秘身世的背后,更隐藏着先皇的死因!

裴玄静多么希望崔淼还活着,她在内心极度渴望相信叔父的话,但她不相信叔父本人。她怀疑叔父在此时提到崔淼的真正意图,是否为了混淆她在先皇之死上所作的判断?如果崔淼真的活了下来,并且逃之夭夭了,那么叔父选择在此时告诉裴玄静,甚至与皇帝达成共识,放她出宫去寻找崔淼,就很可能又是一个利用她设下的圈套。

裴玄静已经被欺骗了太多次。以她的智慧,本不应该轻易上当,但正因为谎言总是来自于她最尊重的人,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陷入泥潭。

裴玄静不会再轻信任何人,因为她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

裴度发出一声苦涩至极的叹息:“叔父不怪你,是叔父失信在先。但是玄静,这次你一定要相信叔父。我知道你心里最在意什么。然而大内之中,耳目众多,此刻不及详谈。有关崔淼的情况,我另外只告诉了韩湘一人。他说了,如果你需要,他随时可以陪你一起上路,寻找崔淼。”

裴玄静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裴度只觉心力交瘁,沉默良久,无奈地道:“我该走了。玄静,你好好想一想吧,但也不要想得太久。我方才已经说了,今天圣上召见我时特别提到了你,罕有地表示出了悔意。所以我认为,只要你能够争取到圣上的谅解,是完全有可能离开大明宫的。”顿了顿,又字斟句酌地说,“我已经两年多没有见到圣上了。这次见他,发现情形远比我想的还要糟糕许多——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我原先一直以为,削藩大业有成,大唐的一切都在方兴未艾之际。以圣上的年龄和体魄,只要再给他十年时间,就一定能完成中兴伟业,使大唐重现昔日辉煌。可是现在……唉!总之你一旦想清楚了,务必要当机立断。切记,时候不等人。”

裴度朝桌上最后看了一眼,白纸上空空如也,笔尖连墨汁都没沾上。在宦海屹立多年不倒的宰相大人心中,感到了非同一般的失落。

他失落,不是因为失去了最疼爱的侄女的信任,而是因为他深知谎言不可避免。那些不愿说谎的人纷纷死去,可是他多么希望,他的玄静能够活下去。

“玄静,叔父对不住你。”裴度对她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起身离去了。

大明宫宏伟的宫殿环绕下,一个踯躅独行的苍老身影,在逆光中渐行渐远。裴玄静头一次发现,叔父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了。

3

元和十四年的深秋十月,勉强维持了数年安定的大唐和吐蕃边境上,一场战事激烈地展开了。

吐蕃节度使论三摩及宰相、中书令等人率领十五万大军进犯大唐,将边境上的盐州重重包围。毫无疑问,这场战役是由年初吐蕃囚徒论莽替之死直接引起的。论莽替在太极宫的地牢里被关押了整整十六年,期间虽然吐蕃一直有侵夺大唐领土的狼子野心,但投鼠忌器,始终不敢大举进犯。元和十四年的上元节,乘着奉迎佛骨的机会,吐蕃奸细联合波斯人在长安城中策划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救援行动,最终却功亏一篑。论莽替死于李弥之手,波斯人李景度也被炸身亡。由此,吐蕃终于决心与大唐彻底翻脸,经过几个月的筹备,在边境展开了一场血腥的厮杀。

盐州刺史率领边军殊死据守,战事异常激烈。

加急战报送入京城,大明宫中却异乎寻常的平静。皇帝将御敌的重任交给几位宰相,允许他们全权处理,自己却称病把上朝都免了。

在皇帝即位以来的十四年中,这是绝无仅有的现象。

这么多年来皇帝一心勤政,又值年富力强,所以极少因病罢朝。然而自从元和十四年迎佛骨之后,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入秋以来更是连续罢朝,常常一连数日不露面。

这天,他却单独召见了裴玄静。

在清思殿中见到皇帝时,裴玄静方才领悟到叔父所说的不详预感是什么意思。她在御榻之上所见的,已是一个病入膏肓之人。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裴玄静仍不禁暗暗心惊。其实上一次见面时,她就已经看出皇帝在忍受病痛的折磨,但那时的他还心有不甘,尚在挣扎。今天看起来却十分平静,仿佛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已能坦然接受,乃至无动于衷了。

裴玄静跪下行礼,面对着两股袅袅升腾的烟气,一股是龙涎香,还有一股是冰雾。

“你有话要对朕说?”皇帝的声音还算清晰有力。虽然面容相当憔悴,但他仍然一丝不苟地端坐着。到底是六岁时就自居的“第三天子”,即使身染沉疴,也绝不会像普通人那样疏懒,依旧保持着君王的仪态。

陈弘志将一个黑漆托盘放到裴玄静跟前,盘中有一沓黄麻金纸、一支毛笔和一碟研好的墨汁。

“有什么话,就写下来吧。”

裴玄静提起笔,似有千钧之重,迟迟不能落下。

裴度走后,她思考了很久。诚如裴度所说,她不该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要想离开大明宫,这一生中她很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苍天垂怜,如果崔淼确实活着,也许他们仍有重逢的那一天。

然而她真怕,这是又一个险恶的圈套。

思量再三,裴玄静还是决定求见皇帝。曾经,对天子的敬畏蒙蔽了裴玄静的眼睛,使她对皇帝的话笃信不疑。但现在她不会了。裴玄静决定再与皇帝面对面地较量一场,从而判断出他的真实意图。

然而此刻她却意识到,自己仍处于极端的劣势。因为不能说话,所以无法通过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谈来作试探。呈给天子的文字一旦写下来,就必须严肃规整,容不下曲折迂回,也没有任何余地。

裴玄静迟疑着。

“怎么了?”皇帝的语气颇不耐烦,“如果没想好就先退下吧。朕的身体不适。”

裴玄静咬了咬牙,提笔书写起来。写毕,她朝陈弘志看了一眼,后者立刻双手捧起呈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