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水如天(第3/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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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派来玉晨观的内侍,向裴玄静捧上一把纯金的钥匙。

“圣上命我将金匮的钥匙交给炼师。”

“给我?”

“圣上口谕,宋学士对凌烟阁异象的解释尚不足信,命裴炼师继续调查。”

裴玄静愣住了。

“裴炼师?”

“妾遵旨。”裴玄静双膝跪倒,从内侍手中接过沉甸甸的钥匙。

“裴炼师请起。”内侍又道,“圣上已经传旨给凌烟阁的守卫,任何时候炼师都可以出入。马车已在外面候着了,请炼师即刻去凌烟阁查案。”

裴玄静将金匮的钥匙藏入怀中,登上了马车。

皇帝为什么要让自己介入凌烟阁一案呢?会不会是宋若昭要求的?也可能是自己曾进入过凌烟阁,被柳泌或者神策军们通报给了皇帝,于是皇帝便想利用自己来验证宋若昭的说法?

不管怎样,宋若昭在凌烟阁异象案中究竟隐藏了什么,是否与《推背图》有关——这些都是裴玄静感兴趣的。裴玄静始终相信一点:从哪里开始,还要在哪里结束。所有秘密皆如是。既然皇帝给了机会,裴玄静不会放过。待胸有成竹之后,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神策军果然已接到指示,将裴玄静放入凌烟阁后,便退了出去。裴玄静听到关门落锁的声音——自己被关在凌烟阁里了。

裴玄静径直来到中隔前。正是午后时分,薄薄的阳光投在中隔上,画了一条金色的斜线。她欺身向前,没费多大力气,就在中隔靠近中央的位置,找到了一个小洞。

乍一看像是虫蛀出来的洞,但边缘又整齐得很不自然。无巧不巧,阳光划出的金线恰好穿洞而过,直直地落在前方的柱子上,变成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光圈。细密的灰尘在光圈中悄然起舞。裴玄静盯着灰尘看了一会儿,又绕着柱子转了一圈。这一圈还没有转完,她的目光便被柱子上的一小块污痕吸引住了。

裴玄静伸出手指探了探,有点黏。她索性凑上去,朝污迹呵了口气。不出所料,再摸时黏度增强了。

这是有人在柱子上抹了胶。凌烟阁中灰尘较多,陆续粘在胶上,便形成了这块污迹。几天过后,胶都变干了,污迹也比较淡,轻易发现不了。

小洞、胶迹和小剪纸,都证明在凌烟阁中充满了人为的蛛丝马迹——造成异象的根本不是鬼神,而是人。

裴玄静回到金匮前,取出那枚小小的金钥匙,将锁打开。

金匮的盖子比裴玄静想象的重,掀开后,首先看见的是第一象,卦曰:“甲子,乾为天。”

图上画着:一个男子身披桷叶,两只手里分别托着日月,坐于石上。画面另一侧的竹苇上,站着一个女人。谶曰:“初劫世千变,战争无了时。遇着秋兰草,方是迨成时。”七言诗中写道:“自从盘古分希夷,虎斗龙争事是悲。万代兴亡谁能记,试从唐后定兴衰。”

宋若昭提到过,第一象是整个《推背图》的总纲。从“甲子,乾为天”的卦语中就能看出来。图示也很容易理解:人分男女,而男子手托日月,说明阴阳分明,乾坤若定。至于谶和诗,说的都是兴亡更替,承袭天命。所以《推背图》的第一象不需要特别的解释,因是总论和概括。

裴玄静将第一象取出放到旁边,紧接着便是第二象了,卦曰:“乙丑,天风姤。”

图上画着许多鲤鱼。裴玄静数了数,恰好十八条。画面中央竖着一柄宝剑。宝剑的前方游着一条鲤鱼,两条鲤鱼被宝剑穿过,身上还画着斑驳的血迹。其余的鲤鱼都游在宝剑的后方。谶诗是这样写的:“枝叶方生根,东风起复翻。将不磨二剑,十八子称尊。”

“十八子称尊?”裴玄静默念着,心中疑云顿生。

按照宋若昭的说法,推背图除了一头一尾的第一象和第六十象,分别作为开始的概论和结束的总结,其余的五十八幅图均为预言。第三、四、五象已经有了较为确切的解释。宋若华又将第九象解释为藩镇作乱和武元衡遇刺。但是,宋若昭为什么没有提到第二象呢?

就连普通人都能一眼看出,十八子,便是个“李”字。鲤鱼,更是“李”的谐音,所以本朝禁吃鲤鱼,老百姓在江中捕到鲤鱼都必须放生,凡有胆敢贩卖鲤鱼者,被抓住了还得挨六十大板。

所以,第二象明显是对李唐国祚的预测。尤其是七言诗写着:“江中鲤鱼三六子,重重源源泉渊起。子子孙孙二九人,三百年中少一纪。”其中的鲤鱼、三六子仍然代表李氏。“重重源源泉渊起”一句,肯定是说李唐江山源自高祖李渊。而后面的两句“子子孙孙二九人,三百年中少一纪。”则直白得有些令裴玄静害怕了。

“子子孙孙二九人”很像是指李唐传代的位数,但“二九人”究竟是说二十九位皇帝,还是十八位皇帝,抑或还能解释成别的数字,尚无法断定。至于“三百年中少一纪”这句,几乎明示了李唐江山将要绵延近三百年。“少一纪”具体是指多少年,又无从判断。

宋若昭没有提到第二象,会不会是因为第二象所预测的正是李唐江山的气数与命脉,意义太过重大,所以不敢去解释它?

裴玄静心想,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如果对《推背图》的解释只能是已经发生的事实的验证,那么除非到了大唐覆灭之时,才能给第二象一个明确的答案。

“三百年中少一纪?”裴玄静暗自琢磨,今年是元和十四年,大唐建国至今正好二百零一年了。三百年,似乎还是很遥远的未来。不论“少一纪”指的是少一年或者少十年,对于活在今天的人们来说,都不可能亲眼目睹,因而并不那么重要。

这么想着,她又觉得心中释然多了。

再往下看,依次便是第三、四、五和第九象。裴玄静盯着第九象发起呆来,武元衡遇刺的往事勾起了许多回忆,齐齐涌上心头。

良久,裴玄静清醒过来。抬头一看,那道投在中隔上的阳光更加偏斜。冬天日落得早,她得抓紧时间了。

再往下翻,便是第三十三象。对着两个变成红色的字,裴玄静又想了好久,却始终没有灵感。

“裴炼师,天快黑了。”神策军在外面敲门,“是不是该走了?”

裴玄静答应:“知道了。马上就好。”刚才全神贯注于《推背图》上,不曾注意到窗户上已经全黑了。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立在金匮旁的烛台,和凌烟阁中的其他陈设相匹配,烛台的下部为青铜,上部为青瓷,均施以蓝白彩釉,全无金银之类奢华的装饰,显得朴实而端庄。烛台上插着一支没有点过的红烛。

突然,裴玄静震惊地回过头去——凌烟阁中早就一片黝黯了,为什么自己能一直毫无障碍地观看《推背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