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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阿诺德在一起吗?”

“大概吧。他不会把特莎留在那里。”

“她有没有跟你联络?”

“跟我?从洛基吗?怎么个联络法?他们那边又没电话。”

“我是想,她可能会用救济组织的无线电来联络。其他人不都是用这种方式来通讯吗?”

“特莎又不是普通人,”贾斯丁顶嘴回去,这时眉头开始深锁起来,“她有非常坚定的原则。比如说,她不会乱花别人捐献的钱。怎么了,桑迪?”

贾斯丁现在臭着一张脸,将自己推离办公桌,直挺挺站立在办公室中央,双手放在背后。伍德罗观察到他在日光中认真俊美的脸庞以及转白的黑发,这时想起了特莎的头发。两人的发色完全相同,后者的头发却少了他的年岁,或者说是少了节制力。伍德罗记得第一次同时看见他们两人的情境。当时特莎和贾斯丁是新人,也是一对亮丽的新婚夫妻,是高级专员公署在内罗毕的迎新宴会中的贵宾。伍德罗也记得自己如何走向前去跟他们打招呼,内心还以为他们是父女,想像自己在追求特莎。

“这么说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和特莎联络了?”他问。

“星期二。我开车送他们到机场。问这做什么,桑迪?如果阿诺德跟她在一起,她就不会有事。别人吩咐她做的事,她会照办的。”

“你认为他们会继续往图尔卡纳湖走吗?她和布卢姆——阿诺德?”

“如果他们有交通工具而且也想去的话,怎么不会?特莎很喜欢这些荒郊野外,她对理查德·利基很欣赏,欣赏他的考古工作,也欣赏他这个很不错的非洲白人。利基在那边一定有个诊所吧?阿诺德大概有工作要做,所以带她一起去。桑迪,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他口气愤慨地重复。

伍德罗掷出致命一击后别无选择,只好观察自己的话对贾斯丁的五官产生何种影响。青春在贾斯丁脸上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这下子连最后一点都不剩了,好像某种海洋生物,漂亮的脸孔合起变硬,只留下宛如珊瑚般的颜色。

“我们接获报告,在图尔卡纳湖东岸发现一名白人妇女和非洲司机。遇害。”伍德罗很有技巧地开始,避免用“谋杀”两字,“车子和司机是向绿洲旅舍租的。旅舍主人宣称认出该名妇女是特莎。他说特莎和布卢姆在绿洲过夜,然后前往利基的遗址。布卢姆仍行踪不明。他们找到了特莎的项链,是她从不拿掉的那条。”

这一点,我怎么会知道?糟糕,她佩戴项链的习惯这么隐私的内容,我怎么会选这种时机拿出来炫耀?

伍德罗仍看着贾斯丁。他内心懦弱的一面很想移开视线,然而军人之子的另一面却觉得,如果移开视线,不就等于判处某人死刑,却在行刑时避不到场?他看着贾斯丁的眼睛睁大,露出受到伤害的失望神情,仿佛朋友从后突袭他,那种神情随后又消失得几乎看不见,仿佛刚偷袭他的朋友把他打得失去意识。他看着贾斯丁雕塑般精美的嘴唇因遭受剧痛而张开,然后紧闭成强有力的直线,将事物排除在外,因压力而失去血色。

“谢谢你过来通知,桑迪。太麻烦让你跑这一趟了。波特3。知道吗?”波特是高级专员,这个名字取得也太不凑巧了。

“米尔德伦在找他。他们找到一只马飞仕图牌靴子。七号。有没有印象?”

贾斯丁会意不过来。首先他必须等待伍德罗的声音进入大脑,随后加以理解。然后他连忙以仓促而辛苦挤出来的句子回应。“皮卡迪利街上有家店,她上次放假回家时买了三双。从来没看过她那样挥霍。她平常不太爱花钱,钱的问题,她向来都不用操心。所以也没担心花多少钱。衣服都尽量在救世军二手店里买。”

“还有某种游猎短袖上衣。蓝色。”

“噢,那种野蛮东西她最痛恨了。”贾斯丁反驳。言语的能力如洪水般涌回他的口中。“她说,要是我看到那种大腿上缝了口袋的卡其服装,一定要拿去烧掉,不烧掉也要送给穆斯达法。”穆斯达法是她的小男仆,伍德罗想起来。“警方说是蓝色。”

“她以前最厌恶蓝色,”——如今显然濒临发脾气的边缘——“任何跟军用品类似的东西,她都鄙视。”已经用过去式了啊,伍德罗注意到。“她以前有一件绿色的野外夹克,是在史坦利街的法毕洛商店买的。是我带她去的,原因不明,大概是她叫我带她去的吧,她痛恨逛街买东西。她穿上之后马上抓狂。‘你看看我,’她说,‘我是巴顿将军扮人妖。’不对,亲爱的,我告诉她,你不是巴顿将军。你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只是穿了丑不拉唧的绿色夹克而已。”他开始整理办公桌,一丝不苟。以准备搬家的方式整理打包。抽屉打开关上,将公文架放进钢柜锁上。一个动作停下来,进行另一个动作之前先漫不经心地向后抹平头发。他这个小动作一直让伍德罗看了特别不顺眼。他谨慎兮兮关掉最讨厌的计算机屏幕——用食指戳着计算机,仿佛害怕被咬到似的。外面谣传他每天早上吩咐吉妲·皮尔逊来帮他开机。伍德罗看着他以无神的眼睛对办公室作最后一次巡礼。到此结束,生命到此为止,请为下一位使用办公室的人整理干净。走到门口时,贾斯丁转身看了一眼窗台上的植物,或许在考虑是否应该带走,不然至少也要交代如何照料它们,但是他什么动作也没有。

伍德罗陪贾斯丁在走廊上走,本来想伸手去碰贾斯丁的手臂,却体会到某种嫌恶感,因此在碰触到对方前把手缩回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紧挨着他走,以防他瘫软下去或是跌倒,因为这时贾斯丁已经无异于穿着整齐的梦游者,漫无目标地行走。他们两人缓慢前进,没有发出太多声响,不过吉妲一定是听见他们走过来的声音,因为他们经过吉妲门口时她正好打开门,踮着脚尖靠在伍德罗身旁走了两三步,悄悄对着他的耳朵说话,一面将金发固定在脑后,以免撩到伍德罗。

“他不见了。他们到处在找人。”

然而,贾斯丁的听力比这两人预料的来得灵敏。也可能是,他在情绪极端的时候感官异常敏锐。

“我猜你是在担心阿诺德。”他对吉妲说。他的语气像是热心助人的陌生人在指点方向。

高级专员波特·科尔里奇的性格沉闷却绝顶聪明,永远在学新东西。他的儿子任职于商业银行,小女儿叫萝西,大脑严重受损。他的妻子在英国时曾担任治安法官。这三人,他疼爱的程度相当,周休两日时会把萝西绑在肚子上。不过科尔里奇本人不知为何,一直卡在青少年和成年人之间的阶段。他穿着年轻人的吊带,下面是松垮垮的牛津西装裤。门后用衣架挂了一件相配的外套,上面印有他的姓名与贝利尔学院。他的办公室很大。他静止不动地站在正中央,顶着蓬乱头发的脑袋生气地倾向伍德罗听着他叙述。他的眼眶里有泪水,脸颊上也有。“他妈的。”他怒火冲天地大声说,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字眼从胸口蹦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