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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种说起来好像很慎重,但又不是那么慎重的方式来审视自己,他发现了蕴藏在内心深处的怒气。他先是闻到了着火味,继而听见它噼里啪啦地烧着。

只有现在。歌德是对的。明天是不存在的,因为它只是个借口而已。不是现在,就什么也都不是了。而歌德呢?即使什么都不是,也仍然是对的。我们必须要把自己心里的那些个讨厌人物完全除掉,我们必须把自己的灰色装束给烧掉,并且让我们自己的心重获自由。这是每一个有良知的人共同的梦想,也是那些讨厌人物(无论你相信与否)的梦想。但,要怎么做,拿什么来做,才能实现这样的梦想呢?

歌德是对的,在偶然之间让别人陷入这样的局面,不是歌德的错,也不是巴雷的错。在巴雷的内心里头,有一种情绪正在逐渐上扬。这种情绪,让他越来越觉得和这位萍水相逢的朋友有一种说不出来而又极为强烈的亲密关系。这种感觉在巴雷的内心越来越炽热,炽热到他无力抵抗的地步。他对歌德那种疯狂梦想——释放理智的力量,打开人们污秽的心灵——怀有无比的热忱。

但是巴雷并没有久留在歌德的痛苦里。歌德是在地狱里,而巴雷很快也会步他的后尘。我若有时间,我会为他哀悼一番的,他想。直到现在为止,他的全副心思还是放在歌德可耻地置其生死于不顾,如今又想借最后的勇气加以护卫的那位活人身上。

为了这个需要立即处理的工作,巴雷必须把他学到的所有间谍伎俩全数使出来。他必须完全依靠自己,但他依靠自己的程度要远超过以前任何时候。他必须等待。他必须忧心。他必须变成一个和以前完完全全相反的人。一个内心经过调整,外表却一无所成的人。在他扮演那位他们希望看到的巴雷·布莱尔的时候,他必须战战兢兢地踮起脚尖行走,并且曲身如猫,一点也闪失不得。

同时,他心里的那一位下棋高手又在不停地盘算自己的行止。一直沉睡着的谈判代表早已在不注意的时候醒转了过来。他现在已经变成了现实需要和远见之间头脑冷静的中间人了。

卡佳知道,他心里推想着,她知道歌德一定被抓了。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她知道,因为她在电话里一直都保持着机智。

而且他们也不知道我知道卡佳已经知道了。

全世界,除了卡佳和歌德以外,我是惟一知道卡佳知道的人。

卡佳仍然是自由的。

为什么?

他们还没有抢走她的孩子,搜掠她的公寓,把马特维关进疯人院,或是对她使出暴虐手段,她为了一名苏联物理学家,把国家机密委托给一位玩忽职守的西方出版商出版。

为什么?

直到现在我也还是自由的。他们也还没有把我的脖子拴到一面水泥墙上。

为什么?

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知道他们知道。

所以,归根结底来说,他们一定想要更多的东西。

他们要我们,但要的还不只我们。

他们可以等我们,因为他们要更多的东西。

但是,什么才是他们想要的那更多的东西呢?

他们会有这么大的耐心,原因何在?

奈德有一次讲到生存之道时说:大家都会说,用今天的方法来逼供,没有人会不吐实情的。他是告诉巴雷,如果他被抓,不要尝试隐瞒什么。但是巴雷想的不再是他自己,而是卡佳。

以后的每一晚,每一分钟,巴雷都在盘算着。他一面等待,一面计划着。他在和我们一起等着星期五蓝鸟的约会。

早餐时,巴雷这位模范出版商兼间谍总是很准时地参加展览行列。每一天从早到晚,他都是书展上的灵魂人物。

歌德,我对你已束手无策了。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你从他们的魔掌下拯救出来。

但卡佳仍有一丝希望。她的儿女仍有一丝希望。虽然大家都会说,而歌德最后也会说没有希望。

至于我自己,仍然和往常一样地无可救药。

歌德给了我那份勇气,他想。他心里那不为人知的动机在滋长着,而卡佳给了我爱。

不对。是卡佳把两样都给了我,而且仍然不断给着。

星期五就像前一天一样的安静,屏幕上近乎空白。巴雷在波多马克暨布莱尔公司的开幕餐会上穿梭个不停。

表面上神态自如的巴雷,其实内心不住地关怀卡佳的安危。他每隔一段时间就打电话给卡佳,和她聊天,教她用“方便”这个词作为“安全”信号。而他这边则有意无意地用“坦白说”这个词作为接应。没有什么沉重的事,没有什么爱呀,死呀,或关于某位德国大诗人的谈话。只有:

你今天如何?

说实在的,展览会有没有把你给累倒?

那两个双胞胎怎么样了?

马特维是不是仍然很喜欢他的烟斗?

意思就是说:我爱你,我爱你,和我爱你,我真诚地爱着你。

为了更确定她是安全的,巴雷派了维克娄到她所在的那个社会主义帐篷看了看。“她很好呀!”维克娄回来的时候面带微笑地说。看着巴雷那副紧张的样子,他还幽了巴雷一默:“她稳得很呢!”

“谢谢你。你真好!老兄。”

第二次,又是应巴雷所求,亨西格自己去了一趟。也许巴雷只是为了让自己晚上多一点体力,所以才没有自己去。或者,也许是他不信任自己的感情。但她还在那儿,仍然是活着的,仍然在呼吸,而且她也已经换上了宴会装。

不过,即使是为了能够赶在宾客前提早离开,开车进城,巴雷的心里还是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能够改变和不能改变的事实。他清晰的条理,连最资深的律师都要自叹弗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