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纳尔森(第6/9页)

“他叫手下跳,手下就跳。他和老刁谈得起劲,聊的是那个礼拜聊得起劲的话题,午餐吃到一半,他开始讲英文,对我说蒲苔岛是他的小岛。是他离开中国时上岸的第一个地方。船民把他丢在这里。‘我的人民。’他称呼他们。所以他才每年来这里看庙会,才捐钱给古庙,所以才流了满身大汗,爬这座烂山来野餐。之后他们又继续讲中文,我觉得老刁是在怪他讲太多了,不过德雷克正在兴头上,活像个小男生,怎么也听不进去。然后他们继续往上爬。”

“往上爬?”

“爬到山顶。‘老办法是最好的办法,’他对我说,‘经过验证的,我们就要坚守。’——是他那套浸信会的老调——‘好的东西就要紧紧把握,丽泽。上帝喜欢这样。’”

杰里朝顶上的浓雾瞥一眼,相信自己听见了小飞机的运转声,但当时他并未太注意,因为他已经拥有了最迫切需要的两件事物。他有丽姬在身边,也有了信息。因为这时他终于了解丽姬对史迈利与山姆·科林斯的实际价值是多少,也明白她如何在无意间泄露天机,提供了重大线索,有利他们解读柯的意图。

“所以他们爬到山顶。你有没有跟去?”

“没有。”

“你有没有看见他们往哪里上去?”

“到山顶去。不是跟你说过了?”

“然后呢?”

“他们看另一边的风景。聊天。指来指去。继续聊天。再指来指去,然后下山,德雷克的兴致更高了。每次他谈成了大生意,大老婆不在场反对时,他就像这样乐不可支。老刁表情好严肃,每次德雷克对我表现好感时,他就有这种表情。德雷克想待下来,喝一两瓶白兰地,所以老刁气呼呼回香港去。德雷克变得色眯眯,决定两人上船过夜,早上再回去,所以就照他的话去做。”

“船停在哪里?这里吗?在这个海湾?”

“不是。”

“哪里?”

“在大屿山。”

“你们直接开去,是不是?”

她摇摇头。

“我们绕了小岛一圈。”

“这座小岛?”

“有个地方,他想趁夜去看看。在另一边的海岸。他叫手下打灯。‘一九五一年,我就是在那里登陆的,’他说,‘船民吓得不敢进大湾。他们害怕警察,害怕鬼魂,害怕海盗,害怕海关。他们说岛民会割断他们的喉咙。’”

“结果晚上呢?”杰里柔声问,“你们在大屿山旁下锚时?”

“他对我说,他有个弟弟,很疼这个弟弟。”

“是他第一次对你说吗?”

她点头。

“他有没有说,这个弟弟人在哪里?”

“没有。”

“不过你知道?”

这一次,她没点头。

庙会的喧哗声由下而上,蜿蜒入云霄。他轻轻扶她起立。

“问个没完。”她喃喃说。

“快问完了。”他应允。他亲吻她,她随他,却全然被动。

“我们上去看看。”他说。

过了十分钟,阳光重现,蓝天也在头顶开展开来。在丽姬带路下,两人快速翻越数个半山顶,往鞍部前进。海湾传来的声响已停息,寒风充满了盘旋的海鸥尖叫声。接近山顶时,小径变宽,两人并肩前进。又走了几步,疾风迎面扑来,令他们大口喘气,节节后退。他们来到刀锋口,下方是无底深渊。他们脚下踩的是悬崖,垂直而下就是翻腾的海水,泡沫掩盖了岬角。包子状的云朵从东吹来,他们身后的天空呈黑色。大约两百公尺以下有道小港湾,海面平静。五十码外有道棕色礁岩抵挡住海浪,泡沫呈圆形冲刷其上。

“就这里?”他在风中大喊,“他在这里登陆?就是这个海岸?”

“对。”

“朝这里打灯?”

“对。”

他留下她,自己慢慢走向刀锋口,几乎半蹲着走,强风吹过耳际,黏咸的海水遍布脸上,胃痛如绞,他猜不是肠穿孔就是内出血,或以上皆是。来到凹缘最深处,在崖壁转往大海延伸之前,他再度向下俯瞰,能依稀分辨出无人小径,有时候只不过是道小岩缝,有时是隆起的杂草堆,谨慎朝小港湾而去。小港湾内没有沙滩,不过部分岩石显得干燥。他走回她身边,带她离开刀锋口。风势缓和,两人又听得见庙会喧闹声,比刚才更加响亮。鞭炮啪啪爆炸,点燃了一场玩具战争。

“是为了他弟弟纳尔森,”他解释,“如果你还没想通的话,柯想把弟弟从中国带出来。就在今晚。问题是,他是个大红人。很多人想跟他聊聊天。所以梅伦才会介入。”他深吸一口气。“我的看法是,你应该赶快离开这里。我怎么知道?德雷克肯定不希望你在这里。”

“他希望看到你来这里吗?”她问。

“我认为,你应该做的是,回到港口,”他说,“你在听吗?”

她尽量,“当然。”

“去找个看来和气的欧洲人家庭,找人诉苦。这次找女的,别找男人。然后告诉对方,你跟男朋友吵架,能不能请他们开船带你回家?如果对方愿意,就在他们家住一晚,否则去找旅馆。就编个故事唬他们。天啊,你不是最会编故事吗?”

警方直升机呼呼掠过头顶,绕了一大圈,应该是在观察庙会。他直觉抓住丽姬肩膀,将她拉进岩穴。

“记得我们去的第二家酒吧?那家播放大乐队歌曲的酒吧?”他仍抱着她。

她说:“记得。”

“明天晚上,我过去那里接你。”

“我不确定。”她说。

“不管了,七点见。七点,知道了吗?”

她轻轻推开他,仿佛决心独立。

“跟他讲,我坚守了信念,”她说,“这是他最关切的事。我信守承诺。如果你见了他,跟他讲:‘丽泽信守承诺。’”

“没问题。”

“别讲没问题。答应我。告诉他。他承诺过的事都做得到。他答应要照顾我。他真的照顾了我。他说他会让小瑞走。他也办到了。他一向信守承诺。”

他抬起她的头,双手捧着,她却执意说下去。

“再告诉他——再告诉他——是他们害我无路可走的。”

“七点到那里等,”他说,“就算我稍微迟到也得等下去。好嘛,应该不算太困难吧?又不需要学士学位才能办到。”他轻轻抚她,拼命挤出笑容,极力在分手前达成最后默契。

她点点头。

她本想再说什么,却没来得及说。她走了几步,转身看他,他挥手——振臂大挥一下。她继续走了几步,一直走到山线之下,却仍听见她大喊“七点见”,或者只是幻觉。看见她离开视线,杰里回到刀锋口,在表演泰山绝活前坐下喘口气。他忽然回想起一段多恩(John Donne)的诗,是在学期间学到的少数学问之一,只不过这段他总是没法完全背下,或以为自己背得不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