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圆场移师(第6/7页)

直到某周一,老库洛在正午前后慢步走进俱乐部;他身穿纽扣孔眼极细的肉色新西装,再度显得满面春风,出口轶事连篇,也开始撰写那篇有关巍安居的报道。他花钱的数目超出报社通常允许的范围,也数度与衣冠体面的美国人愉悦地共进午餐。这些人服务的美国机构名称含义不明,陆克认识其中部分人士。库洛头戴招牌草帽,带着客人前往经过慎选的僻静餐厅,一对一进餐。俱乐部常客批评他与外交人士过从甚密,犯下记者大忌,而这番批评他听在耳里却觉得舒服。其后,一场中国观察家大会于东京召开,他应邀前往,若以事后所见来判断,他十之八九利用那次机会查证手中报道的部分细节。他肯定请求出席大会的老友帮忙,请他们回曼谷、新加坡、台北或其他驻地时替他调查部分事实,而老友也恭敬不如从命,因为他们知道一旦角色互换,库洛也乐意为他们效劳。诡异的是,在他们找出真相前,他似乎知道自己找的是什么。

他的心血结晶以最完整的版本刊登在悉尼一家早报上,是英美媒体检查的大手鞭长莫及之境。众人认为,这篇报道令人遥想大师的光辉岁月,篇幅有两千字。依他典型的写法,他以与巍安居完全不相干的题材作为导言,先叙述英国驻曼谷大使馆“神秘唱空城的侧厅”。直到一个月前,进驻该处的是一个号称“东南亚条约组织协调会”的奇怪单位,也设有签证处,二等秘书多达六位。澳大利亚人老库洛以温柔的笔调问道,难道是苏活区按摩厅手法绝妙,泰国人趋之若鹜,竟需多达六位二等秘书来处理签证申请案?更令他百思不解的是,签证处人员离去、侧厅关闭后,大使馆外并未出现有心出国者大排长龙的现象。他的笔调不急不徐,却丝毫不敢粗心大意,渐次为读者展现一幅令人诧异的景象。他将英国情报机构称为“圆场”。他说明此绰号源于该组织秘密总部的所在地,往下看是伦敦市街闻名的交叉路口。他写道,圆场不仅撤出巍安居,也离开了曼谷、新加坡、西贡、东京、马尼拉以及雅加达,还有首尔。就连台湾地区也无法免疫。在库洛的报道见报前一周,有人发现一位默默无闻的英国在台湾的特派开除三名职员兼司机,也遣散了两名秘书级助理。

“媲美敦刻尔克大撤退2的殖民客大撤退,”库洛称呼此现象,“差别只在于搭乘的是DC8包机,不是肯特郡捕鱼船队。”

如此规模的撤退,背后原因是什么?库洛提供数项机智的理论。难道是英国政府节省开支的另一种方式?笔者持怀疑态度。时局艰困的阶段,英国对间谍行动的依赖往往更多,不太可能裁员,必须奉守大英帝国史的字字教训:贸易路线越单薄,保护路线的秘密行动便更加繁复。对殖民地的掌握越形虚弱,颠覆寻求解放者的手法就更加无所不用其极。纵使英国即将沦落至排队领救济面包的田地,最后舍弃的奢侈品也绝对是情报行动。库洛提出其他可能性,却一一加以推翻。是对中国大陆表现出缓和的姿态吗?他的臆测呼应了牛仔的观点。英国当然会想尽办法让香港避开共产党的反殖民地热,却不会动到撤除大英间谍的脑筋。因此老库洛构思出最心爱的理论:

“在远东棋盘的对面,”他写道,“圆场正进行情报界所谓的‘鸭子划水’行动。”

原因呢?

作者这时引述“驻亚洲资深美国情报界战争教会牧师”的话语。他写道,不仅是驻亚洲美国情报员,一般美国情报员都“因英国组织保密不周而气得直跺脚”。最近圆场的伦敦总部查出最高级别的俄国双面间谍——他用对了行话“地鼠”,最让美国情报界暴跳如雷。英国叛国贼的姓名,资深美国情报员不愿透露,但库洛引述:“过去二十年稍具价值的英美地下行动皆有曝光之虞。”地鼠如今哪里去了?作者询问过美国情报界消息来源。忿恨难消的消息来源回答:“死了。在俄国。最好两者皆是。”

库洛一向不想写完结篇,但陆克读来顺眼的这篇报道却深具隆重完结之感,几乎是肯定人生本身——或仅止于肯定地下人生。

“如此说来,男童间谍金姆3是否已从东方传奇消失无踪?”他问,“英国专家权威是否就此洗手,穿上传统服饰,默默围坐在炉火旁?请勿担心。”他强调,“英国人迟早会东山再起!破获间谍的运动历久弥新,我们终将有幸再度共襄盛举!间谍未死,只是沉睡中。”

报道刊登了。在俱乐部,受到短暂颂扬,羡慕,然后遗忘。香港一家与美国关系深厚的英文报重新刊载全文,结果让这篇短命的报道再吸一日空气。他们说,是对老库洛施恩,是在他下台前向他举帽致意。随后BBC于海外网报道此篇新闻,最后香港迟钝的电视网才报道了BBC的版本,因此激起一整日的辩论——大牛是否决定就此撤下本地新闻媒体的口罩。然而在冗长拖沓的这段期间,没有人怀疑——包括陆克,甚至小矮人都未曾怀疑——老库洛究竟如何找到巍安居的后门。

这现象只能证明——假使有人要求提出证据的话——察觉眼前事物的动静,新闻工作人员其实不比他人快到哪里。毕竟当天是台风来袭的周六。

至于圆场本身(库洛对这个英国情报中心的称呼很正确),内部的反应五花八门,依反应者所知内情的多寡而定。比如说在管理组:圆场近来马脚频露,管理组难辞其咎;老库洛释放出一股压抑着的怒火,惟有知道地下部门陷入重围是什么气氛的人,才能理解这种情绪。连一向宽大为怀的工作人员也变得报复心深重。叛国罪!违反合约规定!冻结他的退休金!将他列入观察名单!他一回英国,立刻起诉!较下游处,对个人身家安全较不那么狂热的人看法也比较温和,只不过他们的见解仍在状况外。算了算了,他们以稍微悻悻然的口吻说,本来就会出现这种状况了,凡人难免偶尔大动肝火,特别是像可怜的老库洛,被蒙在鼓里那么久。更何况,他揭发的内幕,又不是一般大众无法取得的数据嘛。那些管理组的人,真的应该稍微节制一点吧。看看迈可·米金的妹妹默莉好了,可怜的她稚气未脱,前几天晚上只不过在废纸篓丢进一小张空白信纸,就被他们穷追猛打。

只有身处台风眼的少数人抱持不同观点。对他们而言,老库洛的报道是谨慎误导的杰作:是乔治·史迈利的登峰造极之作,他们说。显然的,内情非曝光不行,而且所有人皆同意,无论时机为何,检查制度都令人排斥。因此以我们选择的方式曝光其实好上加好。时机恰好,分量恰好,笔调也恰好——一笔一画皆是一生难得一次的经验,他们同意。然而这种观点不得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