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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的这一天并没有结束。对于那些真正的新闻工作者来说,胶卷还得送走,报道还得写,再通过电传或是电话发出去。有人不见了,必须得找到他们的下落。某某挨了一颗子弹,伤得很重,他老婆知道吗?尽管如此,随着玻璃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他们毕竟已经从敌人手里赢来了这一天。看门的人准备封门过夜了。

我一边看着,一边等——我要等着见一个人,他知道另一个人有可能知道我奉命寻找的那个女人。直到此时,我的这一天还没有任何成果,只不过又出去参观了一遍这世上的凄惨情景。

大堂里别的地方聚集起了其他几类人,他们没那么引人注目,不过在旁观者的眼里却要有趣得多:投机分子、军火商、毒贩、身穿深色西服的小外交官,还有兜售关系和信息的人,他们拨动着手上的念珠,骨溜溜转个不停的眼睛飞快地从大堂里的一张脸转向另一张脸。还有间谍——谁都会往这儿派间谍——他们在公开交易,因为在贝鲁特,所有人都在从事他们的行当。这地方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有自己的内幕消息来源,哪怕来源只是站在柜台后面的艾哈迈德。你只要给他几个美元,外加一个微笑,他就会把整个世界的秘密都告诉你。

但吸引住我目光的那个人却非常古怪,即便以科莫多尔动物园的标准来衡量也是如此。我没看见他是怎么进来的。他肯定是跟在一帮人的后面走了进来。我在大堂里看到了那个人,背对着玻璃门外的黑暗,身穿一件带条纹的足球衫,头上松松地包着一条干干净净的白色护士头巾。要不是因为他人太瘦、胸太平,我第一眼看到他时都没法确定他究竟是女扮男装,还是男扮女装。

保安人员也注意到了他。站在令人生畏的柜台后面的看门人艾哈迈德也注意到了。他那两支卡拉什尼科夫步枪斜靠在身后的墙边,就在挂着房间钥匙的鸽笼式搁架下面。我看到艾哈迈德慢慢地往后退了小半步,这样他就能够到一支枪了。在这个时候的大堂里扔一颗手榴弹,足以炸死一半全城社交场上的高端人士。

但那个幽灵似的人还在往前走,他要么就是没注意到自己引起了别人多大的好奇心,要么就是根本没把这当回事。他个子很高,年纪不大,行动敏捷,但显得有点僵硬。他好像是一个没有意志的人,只是在操纵者声音的指引下一步步往前走。现在我看得更清楚了。他戴着墨镜,黑色的短发,黑胡子。所以他的脸才会显得那么黑。跟他头上戴的白色护士头巾也有关系。但他走路时像机器人一样僵硬的动作却让我浑身一阵阵发麻,不禁心想我们面前的这个家伙到底有着什么样的信仰。

他走到大堂的中央。几个人给他让开了路。有的人看了看他,就转开了视线;还有些人则转过身子避开他,好像是认识这个人却不喜欢他似的。突然,在大堂中央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身子仿佛向上升了起来。他包着头巾的脑袋朝前伸着,胳膊几乎没动,好像是听从上天的命令自己往绞刑架上爬。我现在能看出他是个美国人。从他弯曲的双膝、下垂的手腕和女里女气的屁股上能看出来。典型的美国男孩子。看来他的墨镜颜色还不够深,因为他的一只长长的手上还拎着个遮光眼罩。那种东西只有赌徒和四十年代电影里的夜班编辑才会戴。他身高至少有六英尺。他的运动鞋像头巾一样洁白无瑕,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是阿拉伯狂热分子吗?我心想。

还是疯狂的犹太复国主义者?旅馆里来过几个这样的人。

还是吸毒了?

还是专门跑过来想见识见识战争的嬉皮士高中生,想到这座被诅咒的城市里来寻求刺激?

他换了个方向,和接待员攀谈起来,可是他站立的角度还是面朝着大堂,已经开始搜寻他在询问的那个人了。这时我看见他的脸颊和前额上到处都是小红点,像是被蜜蜂蛰伤的,或者是出水痘,但那红色还要深一些。看来是在哪家臭烘烘的旅店里给臭虫咬了个够,我心想。要么就是出车祸的时候脑袋撞上了挡风玻璃。他开始朝我这边走来。动作又是非常僵硬,脸上毫无表情。走得很坚定,看来他早已习惯了被人注视。有点气呼呼的,遮光眼罩在他手里晃来晃去。我坐在那儿喝着酒,他盲目地透过墨镜对我怒目而视。一个女人扶着他的胳膊。她穿着裙子,可能就是把头巾借给他的那个护士。他们俩站在我面前。就站在我一个人面前,旁边什么人都没有。

“先生?他叫索尔,先生,”她说——也许是叫莫特,或是席德,什么都无所谓——“他想问问您是不是那位新闻记者,先生。”

我说我是个记者。

“是从伦敦来的吗,先生?来访问?您是编辑吗?您很有影响吧,先生?”

有没有影响我自己可有点怀疑,我摇着头笑了笑。我在管理层工作,到这儿来只是短期旅行。

“您还要回伦敦吧,先生?很快吗?”

在贝鲁特,你得学会不能提前透露自己的行踪。“应该挺快的吧。”我承认道,尽管事实上我打算明天再去一趟南部。

“索尔能和您谈一谈吗,先生,只是谈谈?索尔非常需要和一位在西方大报社里有影响的人谈谈。他觉得这里的记者什么都见过了,都已经厌倦了。索尔需要一个来自外界的声音。”

我挪了点地方,她在我旁边坐了下来,索尔则慢慢地坐到了一把椅子上——这个蒙着脸、一言不发、浑身一尘不染的男孩穿着长袖足球衫,还包着头巾。他总算是坐定了,把手腕搭在膝盖上,两只手拿着遮光眼罩。然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低声地对我讲述起来。

“我写了一篇东西,先生。我想请您帮忙,在您的报纸上发表。”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却显得既有教养又有礼貌。但那声音毫无生气,像他的行动一样很有节制,仿佛吐出每一个词都很痛苦。透过他那副颜色很深的墨镜,我看到他的左眼比右眼要小一点,扁一点。没有肿,也不是被别人一拳打得睁不开,而是整个比另一只眼小一圈,仿佛是从另一张脸上借来的。他脸上的那些小点不是蚊子咬的,不是蜜蜂蛰的,也不是划伤。是一个个小弹坑,就像是轻武器高温、高速的子弹在贝鲁特街头的墙壁上射出的凹痕。和弹坑一样,那些小坑周围的皮肤肿了起来,但没有愈合。

不需要我问,他就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他是个来参加援助的志愿者,来自奥马哈,在医学院读三年级,先生。他相信和平,先生。他经历过科尼切街上的那次爆炸,就在受损最严重的那家餐馆里。被炸成了平地,您应该过去看一看。是一家叫做阿赫巴尔的餐馆,先生,有很多美国人去那吃饭。是汽车炸弹,汽车炸弹是最厉害的。不可能有什么比汽车炸弹更让人猝不及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