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第2/10页)

“他现在被暂时关押在奥拉宁堡。”亚力克斯挂了电话,轻声道。

“奥拉宁堡?”她的声音沮丧低落,几近耳语,“那不就是萨克森豪森集中营吗?他被关在集中营里了?”

“不是集中营,现在那里已经被改造成关押政治犯的地方了。如果你想去看他,就必须亲自向指挥官递交申请。这些就是刚刚电话里说的全部内容了。在党内你有认识什么人可以帮你……”

“我的天!集中营!拜托你跟我一起去看他好吗?我必须要见他一面!陪我一起去奥拉宁堡见他一面就行了,我不会再为难你帮我其他事情。拜托你了!我的天!”她已临近崩溃的边缘,“他怎么可能是政治犯呢?那意味着什么?他回德国,就是想为党贡献一份力量,他怎么可能……他们肯定是搞错了!”她扶住亚力克斯的胳膊,“我想知道他怎么样了,在那里过得好吗?求求你和我一起去,你会讲德语,而且你是美国人,我完全信任你!文化联盟里的其他人都对我避而不见,好像我是传染病人似的。”

他们搭乘地铁往北去到柏林郊区,列车越临近终点,亚力克斯就越心烦意乱。看着街上往来的卡车,亚力克斯不禁想起当日被运往这里的情景。众人拥挤在卡车后厢,在路上行人的复杂目光中颠簸过一道又一道路缘线,直至到达旧啤酒厂的大门口。往事历历在目,难以释怀。如今关押犹太人的集中营已不复存在,而奥拉宁堡似乎也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村庄,平静安宁。站在路缘上,亚力克斯茫然失神,竟已找不到集中营的方位。

“你怎么了?没事吧?”

“那个旧啤酒厂以前就在这儿,他们偶尔会以工作小组的形式让我们出来放风,路人可以轻易看到里面的情景。”

路边有个老人在等巴士,亚力克斯走上前去问路。

“34年的时候那个旧的啤酒厂就被拆了,随后又建了一个新的集中营,就在那边。”老人指了指东边,“这里的巴士很难等,你这么年轻,只是十五二十分钟的路程而已,不远,走过去就行了。就在前面那个拐角处左拐。”

一路上,二人皆静默无言。恐惧不安的情绪已彻底湮没了罗伯塔,她从未想过有一天竟会亲自造访这个只出现在午夜梦魇里的地方。

走过拐角,他们沿着大街直行,道路两旁有茵茵绿树,左手旁矗立着集中营的高耸围墙,右手边排列着守卫的营房。高墙之内,曾是纳粹党卫军设计发明新刑法的地方,其中有一种叫靴子测试,犯人必须绕着一条小路快步行走,直到变成跛腿子才能停下脚步。入夜,那些喝着烈酒的守卫士兵又会讲些什么笑话来消遣漫漫长夜呢?

“我的天!”罗伯塔已紧张颤抖得无法站稳脚跟,只能扶紧亚力克斯的胳膊蹒跚前行,嘴里喃喃道,“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前方集中营的大门口用熟铁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劳动使人自由”,旁边绵延几英亩的营房呈半圆状整齐排开,供囚犯点名登记的空地前面立着繁杂交错的电网栅栏,戒备森严。恍惚间,亚力克斯还以为他们穿越进了某个新闻影片里,物还是,人已非,纳粹摇身变成了苏联人。除了守卫身上的制服,其他一应设施皆如昨日。亚力克斯不禁喉头发紧,他深知如今既无父亲的钱财,又无弗里兹的人脉,倘若自己再次被关进这里,便再无出逃之口。

一个守卫指着远处庭院里一幢高大建筑对他们说,“那就是行政办公室。”仿佛远处的集中营是一个工厂,而坐在办公室里的白领老板们绝不能容忍自己沾染上工厂里一丝的肮脏烟灰,所以不得不在距离工厂如此远的地方办公。

办事员头发稀疏,典型的斯拉夫裔五官,操着一口非常不流利的德语问道:“科琳伯德?呵。”一声冷笑,潜藏着亚力克斯已听过无数遍的“犹太人”,熟稔如空气。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有制服改容换面。

他翻阅查询日志,漫不经心道:“反革命活动。你要申请探视吗?”他拿出一张单薄的表格,指着一张桌子说道,“你可以去那边填一下。”桌旁一个妇女正飞快潦草地填写一张相似的表格,面容苍白,勉力维持着爆发前的平静。

“反革命?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罗伯塔惊叫道,“他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分子。”

办事员懒得再理会罗伯塔,只是把表格往她面前推了推,朝书桌方向点了点头。

“我想见你们的指挥官,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美国公民。”

办事员盯着她,脸色阴沉,漠然道:“又不是你被关在里面。”

“赫布还保留着他的护照吗?”亚力克斯问道。

罗伯塔摇头。“那个时候他必须做出选择,他自己觉得无论做美国人还是做德国人并没有多大的区别,而且当时美国国务院也正在考虑取消撤回他的公民身份,所以他索性放弃了。现在他已经是德国人了。”她停了下来,转向办事员道,“所以我的丈夫到底在哪里?”

办事员朝集中营扬了扬头,这是他唯一能给出的回答,然后他再次把表格推到罗伯塔面前,“如果你想要申请……”

亚力克斯问道:“申请一般需要多久才能批下来?”

办事员只是耸了耸肩,没有作答。

“上面写的是德语。”罗伯塔盯着表格,茫然道,“德语和俄语,没有英语。”

“我来填吧。”亚力克斯说道。

桌旁的女人抬起头望着他们。“他们不会看的,都是直接丢进垃圾桶。这是我第四次填这张表了。”她愁容满面,眼神疏离,“不过如果他在里面死了,他们还是会通知你的。”

“我的天!”罗伯塔惊呼出声,“他会死在这里。”

“不,他不会的。”亚力克斯平静地安抚罗伯塔,“来,帮我填下这张表。”

“填了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他们又不会看。”

“一旦填了表,档案里就会有记录。如果你之后能在党里面找到熟人干涉调停,他就有凭可依,可以帮你递交并促成申请。不然的话到时候你又得重头来过。”

“他们都是直接扔掉的。”桌边的女人再次低声重复着这句话。

路上两人相顾无言,直到走出集中营的大门,才恢复了些许气力交谈。

“我之前质问过赫布,‘你怎么可以回德国?’,那时他开解我说,现在的德国是社会主义国家,一切都不一样了。其实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我的天!他们竟然把他关进集中营了,但到底是为什么呢?”

“党内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

“但他本身就是党员呀!他的全部生活都是以党为中心的。”她边走边思量,“我父亲曾警告过我,‘你怎么可以做这么疯狂的事情’,但是嫁给赫布的人又不是他,他根本就不了解他。可是我现在该怎么办?丢下赫布带着丹尼回家吗?可如果我留下,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他们不肯放了他,有一个被关在监狱里的丈夫,我还能找到工作糊口吗?党里永远不会……”她停了下来,仿佛只要她不提起,这件事情就会随风而去,“我既不能回去,也不能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