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1982年(第2/8页)

无疑是她抱的期望太高了。她期待着与让-皮埃尔如胶似漆,你侬我侬;满心以为会了解对方的童年初恋,了解他真正的恐惧,问问他男人是否真的在撒尿后把最后的几滴甩掉完事。而她也会给丈夫讲讲常年酗酒的父亲、被黑人强暴的性幻想,以及自己在焦虑之时如何喜欢吮拇指。然而让-皮埃尔似乎认为,他们的婚后关系与婚前不应有任何区别。他对她彬彬有礼,一脸暴躁的样子逗得简哈哈大笑,沮丧之时无助地倒在她臂弯里。他与她探讨政治与战争。他们每周做一次爱,那瘦削而年轻的躯体,一双外科医生敏感而细腻的双手,技巧娴熟而老到。无论从哪一方面,让-皮埃尔对待简的方式都更像是一位贴心的男友,而非丈夫。她还是不敢同他说些冒傻气的尴尬事,比如某顶帽子是否让自己的鼻子显得过长,以及她仍然为将红墨水洒在家里客厅地毯上而挨打的事耿耿于怀。而事实上,那件事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姐姐波琳。她很想找个人问问:婚姻应该是这样吗?还是说,以后会慢慢好转?然而她的亲人和朋友都远在千里之外,当地的阿富汗妇女又觉得她对婚姻的期许简直是异想天开。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对让-皮埃尔流露她的失望与不满,一方面是她抱怨的事情都是如此含糊,另一方面她也害怕听到对方的回答。

回头想想,原来要孩子的想法早已在她心中悄然生根——在她与埃利斯·塞勒约会之时就已萌芽。那年,她坐飞机从巴黎到伦敦参加姐姐波琳第三个孩子的洗礼。一般她不会这样,因为她不喜欢这种正儿八经的家庭聚会。她甚至还帮同楼的一对夫妇看护孩子。这家的丈夫是一位古董商,妻子是位贵妇。每次孩子哭闹时,简都要抱起来哄哄他,那也是简最为享受的时刻。

然而现在,在阿富汗的山谷里,简的职责是鼓励当地妇女将自己的孩子相互隔开,以保护身体较为健康的孩子。但即使是最为穷困和拥挤的家庭,都会以喜悦之情迎接每一个新生命的到来。简发现,自己对那份喜悦也能感同身受。于是,孤独感与天生的母性战胜了理智。

她是否曾意识到,自己在潜意识中正试图怀孕,哪怕只有转瞬即逝的一刻?让-皮埃尔每次进入她的身体时,都优雅而温存,如航船入港一般,而她也用双臂紧紧拥着他的躯体;或是在他高潮来到前的那一刻,他紧闭双眼,仿佛退出了幽深之地,沉迷于自我的狂喜之中,如同一架飞船坠入烈日;或是欢爱过后,当她在幸福中迷离入睡,而那生命的种子仍带着余温留在体内……这些时刻,她是否曾经想过,自己也许会有一个孩子?“我想过吗?”她出声自言自语道。然而,一想到欢爱之事,她顿感欲火上身,于是用一双油滑的双手尽情爱抚着自己,全然忘记了思索的问题,任由模糊迷离的激情画面充斥脑海。

飞机的轰鸣声猛地将她带回现实。随着另外四架轰炸机在山谷上空升起、消失,她目瞪口呆,惊恐万状。当响声渐渐消失,她试着继续,却已是意趣尽失。她一动不动地躺在烈日之下,想着腹中的孩子。

听到她怀孕的消息,让-皮埃尔的反应就仿佛这全然是简精心策划的一起阴谋。他大发雷霆,甚至想立刻亲手实施流产。简对他的这一想法感到毛骨悚然。突然间,让-皮埃尔仿佛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然而,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却是那种被爱人拒绝的感觉。一想到自己的丈夫拒绝接受自己的孩子,她就感到无比凄凉。让-皮埃尔甚至拒绝碰她,这让她更感孤寂。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悲惨。她头一次明白了为什么有人会自杀。拒绝身体的接触是最大的折磨——简迫切地渴望着被碰触的感觉,甚至希望让-皮埃尔打她,那样都好过这种冷淡。一想到那些日子,她仍觉得耿耿于怀,尽管她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之后的一天早上,他伸出双臂搂住她,为自己的行为向她道歉。尽管心中也有一个声音在说:“道歉是不够的,你这个浑蛋。”然而其余的部分依旧迫切渴望着他的爱,她立刻原谅了他。让-皮埃尔解释说,光是担心失去她就已经让自己担惊受怕了,如果她再怀了孕,那自己更是会坐卧不宁,生怕会将母子两人一同失去。一番话说得简声泪俱下,她意识到,怀孕意味着她已将自己完全交付给了让-皮埃尔。同时她也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自己都会努力维系这段婚姻。

自此之后,让-皮埃尔的态度缓和了许多。他开始关心渐渐成长的胎儿,对于简的健康和安全也十分紧张,俨然一副准爸爸的架势。简觉得他们的婚姻虽不算完美,但也算一种幸福的结合。她憧憬着那个理想的未来:社会主义政权之下的法国,让-皮埃尔成为卫生部长,自己也成为欧洲议会的成员,膝下三个聪明伶俐的子女,一个就读于索邦,一个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还有一个在纽约的艺术高中学表演。

幻想中,年龄最长,同时也最为聪慧的孩子是个女孩。简摸摸她的大肚子,用指头轻柔地摁压,感受着胎儿的形状:根据村子里老接生婆拉比亚·古尔的说法,这应该是个女孩,因为能感觉到,胎儿的位置靠左,而男胎的位置长得较为靠右。据此,拉比亚制定出了一份素食谱。要是个男孩儿,她则会建议多吃些肉。在阿富汗,男孩子在出生前就比女孩子吃得好。

突然一声巨响打断了简的思绪。一时间她没缓过神来,还以为这爆炸声来自几分钟前刚刚飞过头顶的轰炸机,以为它们是要到别的村子轰炸。紧接着,她听到附近有孩子持续而高声的尖叫,那声音如此痛苦而恐慌。

她立刻意识到是怎么回事:苏联人借用了美国人在越南战场使用的伎俩,在村庄里布满了反步兵地雷。表面上是想截断游击队的供给线;可既然所谓的“游击队供给线”是老人、孩子和动物们日常来往的山路,这些地雷真正的目的则是制造赤裸裸的恐慌。那声尖叫意味着,一个孩子引爆了地雷。

简连忙起身。那声音似乎来自毛拉家附近。这位毛拉的家位于村庄外约半英里处的坡道上。它就在简所处位置左侧的远处,一片地势较低的地方,她刚好可以看到。她蹬上鞋,抓起衣服朝那个方向跑去。刚才那声持续的尖叫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短促的叫喊:在简听来,貌似孩子看到了炸弹对自己的身体所造成的伤害,直吓得高声尖叫。穿梭在粗糙的灌木丛中,简发现自己也是惊慌万分——痛苦中孩子的尖叫声原来是如此令人揪心。“冷静点。”她气喘吁吁地对自己说。如果自己摔倒了,没人能帮忙不说,还得伤着两条命;再说,如果大人也慌了,对于惊慌中的孩子更是毫无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