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下江南(第6/10页)

她的眼前一片光怪陆离,橘黄色、金粉色、铅灰色……各种图案交织纵横,一会儿是父亲白敬斋的脸庞,一会儿是梅花落缤纷纷;一会儿是南京紫金山梅花党部悬挂的青天白日旗,一会儿又是重庆废弃教堂的十字架……

忽然,她的眼前呈现出一片血色。她苦心孤诣,在大陆潜藏了十几年,十几年的风风雨雨,晨钟暮鼓。凄风苦雨,好历尽风霜,饱尝世态炎凉。姐姐白蔷、妹妹白蕾在灯红酒绿,歌舞融融的环境里度过青春,而自己却饱受煎熬,忍受着清贫,默默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曾几何时,她强吞苦酒,借酒浇愁,然而愁上加愁,平添几许惆怅,白了几丝乌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白薇在恍惚中,发觉已驾车进入西山,来到一个断崖边。她叹了一口气,将车停住,飘然回首,龙飞的车戛然而止。

白薇百般无奈,想找点什么能够遮挡赤身的东西,茫然四顾,大失所望。她缓缓走下汽车,往前走了几步,已经走到悬崖边。

她想,这里或许就是自己的墓地,或许就是自己的花冢。

夜空开始发亮了,一道亮光,上边泛翠色,下边呈粉红色,最后成为一道金红色的光,并且越扩越大。在山边的晨曦中,有一颗黯淡的星星,好像是从这黑暗的山谷里飞出来的灵魂。原野打着寒噤,被薄雾吐出来一层层金粉色的气雾包裹着,耸立在背后山峦,依然半含着余睡未足的惺忪之态,几处深谷涌出的白色晨霞,不住向山脚下滚动回荡。

白薇神色俨然,站立崖边。她一丝不挂,精赤条条,似一尊雕饰图案的玉像。

龙飞走下汽车,缓缓走近她。

“老同学,想不到咱们在这里相会……”龙飞的语调里充满了戏谑。

白薇苦笑着:“也想不到咱们的见面是竟是这么一种景观,难堪吧?可惜,咱们虽是同窗,但不是同路;遗憾,终生之憾……”

龙飞双目炯炯,说:“有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罪孽深重,共产党是不会放过我的。”

她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美丽的胴体,又说,“人生是一本太仓促的书,翻烂了,还是仓促……”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充满了凄凉之感。

“心灵是自己的地方,在那里可以把地狱变成天堂,也可以把天堂变成地狱。”龙飞说。

白薇轻轻拢了一下柔发:“过去,不是一个可以甩得掉的包袱。”

她喃喃自语着:“永别了,这残缺的人生。毕竟还有那么一点点误解的甜蜜的回忆……来生,我再做一个好女人吧——”

说完,她凄然一笑,纵身从悬崖跃下,她就像一朵金色的梅花,飘然而落。

去年白薇在北京西山跳崖后,落在一株参天槐树上,当时她摔昏了过去;醒来时躺在一个潮湿的土炕上,那是一间简陋的草屋。

一个相貌丑陋的老年男人怔怔地望着她。

“你是谁?!”白薇呼地爬起身来。

那老人咧开贴满黄牙的大嘴,说:“别怕,我是护林员。”

“这是什么地方?”白薇见自己身上盖着一条脏兮兮满是补丁的被子,一股酸臭味呛得她耸了耸鼻子。

她想移开这条浸透了男人汗臭和体臭的被子,但是当她看到自己满是伤痕的胴体时,那只移被子的手不由得停住了。

她俯下身见到了自己孤零零两只雪白可怜的奶子,不由脸上飞红,慌忙挽起两条胳膊遮住了它。

那老人往后移了移身子,说道:“妹妹,别怕,这深山老林非常安全,不会有人伤害你,我是从老远的地方才把你背到这个地方的。”老人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这是什么地方?”白薇又一次问道。

“已经属于河北地界了,可惜没有什么药,我是熬草药为你治疗伤口的。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跳崖。那天一大早,我正在那里采药,看到你像一只鸟飞了下来,落在一棵老槐树上。你身上怎么挂满了梅花?”

白薇没有回答他,仔细想着跳崖前的情景:

她似乎看到老同学龙飞站在崖头上,端着手枪,黑乎乎的枪口对准了她的胴体……她鼻子一酸,强忍着把眼泪咽回了肚里。

白薇的目光又落在看林老人的脸上,这张刻满皱纹饱经风霜的脸,就像一块树皮。

斑驳的老树皮。

“这里就你一个人?”

老人叹了一口气:“唉,家庭成份不好,我被定为逃亡地主,娶不上媳妇,于是申请到深山里当了护林员。”

“这是燕山山脉?”

老人点点头:“是太行山的余脉,往东翻过几道山就是北京西山。”

“那你吃什么?”

“我在山后种了一片庄稼地和菜地,还有果树,每个月我出一趟山,用粮食换点油、盐等。”

白薇望见了炕桌上的油灯。“这山里肯定不通电了。”

老人说:“有油灯,天一擦黑就上炕了。”

白薇又问:“渴了喝什么?”

老人磕打磕打烟袋:“喝山里的泉水,比城里的自来水好喝多了。”

白薇说:“你可别吸烟,我可烦烟叶子了。”

老人挤出了一丝笑容,露出了黄色的板牙。“那我就不抽了,一个人,烦,吸烟解闷。”他闷声闷气地说。

白薇听着,担心地问:“这里真的不会有其他人来吗?”

老人肯定地点了点头:“不会,山连山、山套山,连路都没有。”

白薇听到这里,反而感到惊悚,深山老林杳无人迹,一个丑陋潦倒的老人,一个处于饥饿状态的男人。

老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说:“真实我不老,只有五十岁,干什么都提不起神来。唉!”他问道:“要不要让我给你的家属捎个信?”

白薇连忙摇头道:“不用,家里没人了。”

老人感到愕然:“那你……”

白薇面有怒色,厉声道:“该你打听的打听,不该打听的你不要打听!”

老人不言语了,像个小孩子一样搓弄着衣服。

白薇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还是要感谢你,因为你救了我的命……”

老人小声道:“我叫臭子,从小村里人都这么叫我。我爹被农民打死了,娘嫁了人,远走高飞了。”

“臭子?”白薇听了,险些笑出声来。

“臭子,能不能给我找一身衣服?”白薇身体一动,露出了双乳的红晕。

臭子见了,眼睛一亮,心头一热,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天仙一般的女人,又是精赤条条,一丝不挂。当他从树丛上把她抱下来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抱着一件希罕精美的艺术品,这艺术品软软温温的,玲珑剔透,晶莹透亮。他背着这件艺术品,在山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此情此景,与其说是山路崎岖逶迤,不如说是心潮澎湃浑身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