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失败(第5/5页)

挂断电话,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五官都拧了形,灯光透过白森森的牙齿照进红通通的口腔,可以看到舌头和扁桃腺正一起狂抖不已。

欣欣躺在地上,嘴角挂着一弯蜿蜒的鲜血,还在汩汩地流淌,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只是里面已经没有一丝光泽……

拘留室的门开了,呼延云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一位派出所民警。

一盏整夜不关的灯泡从天花板向下释放出黄幽幽的光芒。

最里侧的一张木板床上,段新迎面朝墙躺着,看上去好像一卷破破烂烂的芦席。

“好,今天我们这堂课不讲别的,就请每位同学都说说,你们见过的猩猩是什么样子的,从左边第一竖排开始,大家轮着来!”

眼前浮现刘老师笑起来鼓成两个包的双颊,还有讲台下那四十多张病恹恹的小脸蛋,都谄媚似的对着刘老师绽放出规格一致的笑容。

快二十年了,一切还是那么清晰,我们每一个人,成年后的每一幕悲剧,其实都可以在童年找到源头。

“对不起,我能跟他单独谈谈吗?”呼延云对身后的那位民警说。

民警大概是得了孙康的指示,点点头退出拘留室,并随手掩上门。

任由这狭小的屋子里静静的,静静的,许久,许久……

许久,呼延云才开口道:“老段,我来,是带给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的前妻王欣刚刚过世了,警方初步勘查结果表明,她意图给于文洋注射狂犬病毒,被于文洋识破,她用刀刺杀于文洋的时候,被于文洋的保镖在搏斗中误杀……”

段新迎一动不动,就那么面朝着墙躺着。

“老段,一切都结束了,也该结束了,该结束了……”呼延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没错,我承认,在那个人的策划下,你动用了这么多的方法去谋杀于文洋,而且迄今为止,我们连同警方,竟没有一点点的证据,证明你和这些谋杀有关。我得说,我很佩服你,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你从小学教室里那个任人欺负的同学,变成了一个沉着、坚毅、刚强、百折不挠的男子汉,可是——可是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段新迎一动不动,就那么面朝着墙躺着。

呼延云的口吻突然激动了起来:“的确,我现在还不是一个父亲,我可能没法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知道失去亲人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可那已经过去三年了,你本来可以找我帮忙,或者循着正常的法律渠道,慢慢讨回一些公道,可是你却花了这么大的精力,这么多的时间,甚至搭上了你前妻的一条性命,去杀死一个无论势力和背景都比你强大得多的人,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段新迎一动不动,就那么面朝着墙躺着。

“我已经跟于文洋达成了协议,他明天上午会到你家,当面向你父亲道歉,并支付一笔我猜想数目不菲的赔偿金……我知道,再多的金钱也不能与你女儿的生命等价,但我只能做这么多了。”呼延云的声调慢慢地降低、降低,沉重得一如这斗室内的憧憧阴影,“我承认于文洋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但他犯下那一串罪恶的时候还是未成年人,又无法证明他主观恶意,他根本就不需要负任何刑事责任……”

段新迎一动不动,就那么面朝着墙躺着。

呼延云仰着头,看着那盏灯泡,比起段新迎,他更像是这个拘留室的囚徒“:老段,这一阵子,我脑子里总是出现小时候坐在教室里,刘老师带着我们一起给你起外号、欺负你的场景;我也想起了初中时,我带领同学们一起抗争的事情……你肯定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看不起你。因为你本来是我们之中的一员,后来你害怕了、怯懦了,在那些流氓们的胁迫下,充当了鱼饵的角色,把我们骗到了白皮松林,害得我们差点全军覆没,为此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解不开。可是现在我想明白了,明明是小学时我在刘老师的带领下,先欺凌和侮辱了你的人格,你后来只是被迫当了鱼饵,而我是主动当了帮凶……你说得对,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家伙。后来我也许扮演过所谓‘正义的化身’,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每每扪心自问,我都知道,我所作所为的一切,不是因为我多么勇敢,而是我深知,自己曾经怎样地怯懦……”

段新迎一动不动,就那么面朝着墙躺着。

许久,呼延云用嘶哑的嗓音说“:明天上午,于文洋道歉后,就会去瑞士留学。几年后回来,也许他将成为新一代的楷模,成为万众瞩目的精英,可是……老段,我能做的,都做了,我尽力了。我来到这里,除了告诉你王欣的死讯,还想说,一切都结束了,重新开始吧。开始你自己的生活,毕竟你还年轻,毕竟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把过去的都忘记,痛苦会小一点……”

床板“咯吱”响了一声。呼延云惊讶地看着段新迎从床上慢慢地坐起,走到了他的面前,还不到30岁的他,容颜苍老得像70岁的老人,鬓角居然露出丝丝白发。

他凸起的嘴巴嚅嗫了很久,终于慢慢地说出了一句话——

“能不能把我女儿的照片还给我?在我的钱包里。”

呼延云一把拉开拘留室的门,对着守在门口的民警说:“你去,把他的钱包拿来!”

民警有点犹豫,呼延云突然大吼道:“快去!”

民警赶紧去拘留者私人物品暂存处拿来了段新迎的钱包。

呼延云把钱包递给段新迎。段新迎伸手接过,他的手很瘦,骨头和关节突兀着,皮肤像松树皮一样布满了皱纹。他用这样一双手打开钱包,抽出了一张照片,然后把钱包还给了那个民警。

照片上,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姑娘,坐在花丛里甜甜地笑着,眼睛里放射出明媚的光芒。段新迎看着这张照片,嘴唇翕动着,仿佛在对女儿轻轻地说着什么,然后把照片塞进衬衫的兜里,转过身,慢慢地走到床边,重新面朝着墙壁躺下。

呼延云走出拘留室,迎面碰上孙康和夏祝辉。孙康说:“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一早调几个警察去段新迎家,确保万无一失。不过段新迎本人还是继续关在这里,等明天于文洋上了飞机,马上就释放他。”

呼延云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走出派出所,黑黢黢的胡同里空无一人,他拐了两个弯,终于走不动了,背靠着墙壁,慢慢坐在了地上。他抹了一把脸,满脸都是泪水。

他吞咽了两下,还是没忍住,狠狠地哭了一声,然后又使劲地咳嗽着,竭尽全力压抑住更多的哭声。透过泪光,他向外看着朦朦胧胧的世界,世界如此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点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