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奏 一个益州人在武昌 第四章 暗流与洪流(第2/4页)

“这艘船有什么不妥之处?竟值得您亲自来查验?”

“噢,我们是怕万一这船有隐患,一出港就沉了。我们也是为商家负责嘛。”薛莹说到这里,狡黠地盯着荀诩,嘲弄着问道,“怎么荀主薄您就已经在江东住腻了吗?这么迫不及待地打算回国。”

“不,不,听说江东风物美妙,我只是想坐船出去欣赏一下景致罢了。牛津的船今天不巧全送去检修,我只好临时来租条商船了。”

“呵呵,请放心,我国的船工技术都很熟练,只消三天时间就能全部检查完毕。到时候无论是外交船还是商船,随便您坐就是。”

薛莹的话里带有遮掩不住的得意。敦睦馆对外联络的三条通道全都已经被他控制住了,而且他找到的借口全都合情合理,让敦睦馆有苦说不出,连抗议都无法提出来。

荀诩搔搔头,无奈地对薛莹说道:“薛大人不能通融一下吗?”

“若是荀大人想在武昌附近江面赏景,那没问题。我会亲自陪同,略尽地主之谊;若是要离开吴境,那就必须等这条船拿到稳固通许令才可以。”

出乎薛莹的意料,荀诩非但不怒,反而却拍手笑道:“不才久慕江东景色,正愁没一个知地理、通典故的向导带领;既然薛大人有意,那再好没有,不妨上船来我们同去游玩如何?”

薛莹前面话说得太满,面对这一邀请无法拒绝。他疑惑地看了看荀诩,最终点了点头,说声:“好,自当奉陪。”说罢转身吩咐手下的人暂且在此等候,然后也踏上了这条商船。

他虽然惊讶,但并不怎么担心。反正他自己就在船上,只要这条船敢离开武昌水域一步,薛莹就立刻以“手续不全”的名义把它扣住。他相信荀诩是玩不出什么花样的。

糜范站在一旁挂着媚笑,心里却有些莫明其妙。但这两个人身份都不低,他谁也得罪不起,也只得把薛莹与荀诩请进船舱,好茶好点心招待,然后招呼水手们开船。巡视完一圈船舷,糜范返回船舱中请示薛莹与荀诩两个人究竟该把船开去哪里。

“不知荀大人想去哪里游玩呢?”薛莹沉稳地抬起手来问荀诩,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看起来他是决心与荀诩耗到底了。

“江东之地,触目皆是景色,就不必特意去哪一处了。今日天清气朗,不如就在江面徜徉一番,也不失为养性之道。”

“呵呵,看不出荀主簿还好清谈。”

“哪里,哪里。”荀诩谦虚了一番,回头对等在舱口的糜范做了个手势,说:“船家,开去罢。”糜范看到荀诩手势暗暗指向西方,也不敢多问,敛身鞠了一躬,退出了船舱。

随着一声号令,这条船先是将船帆半张,二十名水手吆喝着号子用桨慢慢划出龟山码头水道,而后调整航向,将船头摆到西方,再将船帆升满桅杆。正巧这时一阵西北风刮来,将风帆鼓满,整条船开始朝着江水上游缓缓而去。

这一路上,荀诩和薛莹两个人都丝毫不露焦虑之色,时而对酌品酒,时而玩赏舱外江面风景,关系倒是十分融洽。远远望去,就好像是两位旧友泛舟出行一般。谈到天下时势的时候,荀诩还能与薛莹旗鼓相当;当话题转到经学辞章时,荀诩就远不如薛莹了。他没看出来一个情报官员居然也有这么高的文艺素养,薛莹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完全是一副儒生与经学博士的派头。荀诩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心想下次该派郤正来与其对抗。

船只西行约过了半个时辰,荀诩忽然望望窗外,站起身来对薛莹说:“薛大人,我们不如出去外面走走。”于是两个人走出船舱朝四野望去,一阵江风清凉扑面,风吹水面碧波粼粼,叫人心旷神怡。薛莹刚要开口再发一阵感慨,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他看到这船正在慢慢从江中向着江左岸边靠去。

“这是去哪里?”

薛莹提高了警惕,他的儒生形象顿时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情报官员的气质。

“一处景色而已,薛大人不必如此紧张。”荀诩一脸轻松地回答,然后偏过头去,命令糜范让船工开得再快一些。

又开了约摸四分之一个时辰,船距离左岸已经只有十几丈之遥。这通常是船只靠港的标准离岸距离,薛莹也注意到这一点了,他双手抄在胸前,警惕地望着这艘船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儿,船头远处可以看到出现一处建筑,半在陆地半在水中。

“牛津码头!”

薛莹忽然大叫道,他猛地推开荀诩,冲过去一把揪住糜范吼道:“立刻掉转船头,不准再继续靠近!”

“可……可是大人,这是不可能的。现在北风正急,我们的船又是满帆。就算现在落下帆来,船本身的速度也已经够快了,没法立刻停下来啊。”

“我不管!你给我立刻调头!”

糜范慌张地从身旁拿出一个簿子、一个两脚规范,结结巴巴地演算给薛莹看:“您看,若我的演算没错,这条船在江中调头的最短弧线长度是一百六十步,而牛津码头距离这船现在只有一百多步……”

薛莹怒不可遏地抢过糜范的簿子撕个粉碎,再次强令他停船。

可这时候已经晚了,货船庞大的身躯已经摆头不及,它用木制船壳撞开江面漂浮的两道竹闸,一头扎进牛津码头的入港水道里。四、五名水手匆忙跑到船头用竹篙和木桨抵住江底,船两舷各自抛出一个铁锚入江,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货船终于稳稳地停在了牛津港之中。

荀诩这时候才不动声色地走到糜范面前,掏出自己的令牌,用足以让薛莹听见的声音大声说道:“糜先生,我现在以蜀汉敦睦馆主薄的名义征用你的船只为临时外交船。”

“是,是,能为皇帝陛下效劳是我们的荣幸。”糜范连连点头。在一旁的薛莹一改平时儒雅冷静的形象,用极为恼怒的眼神死死盯住荀诩,扭曲的表情鲜明地传达出一个信息:他被耍了。

本来按照薛莹的构想,外交码头所有可用的船只都已经被送去“检修”;而民用商船又因手续问题不能离开武昌地区,他认为这已经彻底堵死了荀诩的两条传输通路。但是他没有想到,荀诩巧妙地钻了这两者之间的空子,让民用商船驶入武昌附近的牛津外交码头,并将其征调为外交船舶。

这样一来,荀诩既没有违反民用商船不准出境的规定,也使牛津码头有了可用的外交船只——根据吴蜀两国外交协议中一条并不醒目的补充条款,任何在牛津港口内的船舶只要有外交人员搭乘,将被自动视为具有外交船舶之身份。

结果,薛莹苦心准备的两个“小动作”被轻松地破解了。现在糜家商号的这条货船已经具备了外交船舶的属性,而外交船舶是不受出境手续限制的,薛莹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其出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