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篇 厨子案 第五章 困(第2/3页)

三年任满,卫参无功无过,考绩中下,被转差到拱州襄邑任县尉。他已惯习了州学之职,却不敢违抗,只得带了妻子,搭船乘车,辗转来到襄邑。那县里典史带了两个弓手来迎接他,将他们接到一间官舍暂住。略一安顿,他忙去拜见知县,那知县年近六十,生得极肥,肚子将官袍顶得滚圆,脸上的肉也将眼睛挤作两道肉缝。他躬身拜问,那知县嘴角只略扯了一丝笑,从肉缝里露出两只小眼,瞅着他说:“劳碌了,你先去安顿家务,三天后来交割上任。”他忙躬身退出,心里却有些纳闷这知县竟如此冷淡。

回到官舍,妻子抱怨那官舍窄陋,立即催他去寻一院房舍。他任教授,每月俸资只有五贯多,除去夫妻花用,三年只攒了四十多贯,路上虽尽力省俭,却也花去大半。他只得问那两个弓手,寻见一个牙人,照着衡阳那宅院大小,看了一处住所,一年赁钱便得十三贯。他只得回去和妻子商议,妻子又将他怨骂了一场,从箱子里取出一锭五两的私房银铤给他。他又拿了三贯铜钱,去签了契,赁下那院房舍。花了两天,才搬过去粗粗安顿好。

第三天,卫参忙去县衙交割。县尉一职,主张缉拿盗贼,无关钱物,倒好交割。只是,他去见知县回禀,县丞和主簿都在,他忙一一拜过。那两人和知县一般,都有些冷淡,更露出戒备之意。他越发纳闷。

从教授到县尉,由文变武,他又得重新习学。他手底下有两个节级,四十个弓手。他知道该时时操练训导这些弓手,却丝毫不通武功战阵,只能让那两个节级去训教,自己在一旁督看。

好在县城里常日太平,并无什么匪盗,偶尔有殴斗或毛贼,那两个节级带几个弓手便能处置,卫参倒是时常清闲无事,便只在官厅里读书。他听得知县、县丞、主簿时常欢聚宴饮,却从来不唤他。他也乐得自在少事,何况每月职俸虽涨了两三贯,哪里够这般奢费?因此,他与那三个官长同僚始终有些疏隔。

做县尉倒是有一样不同,每日率着一队弓手去县里巡视,那些平民百姓见了,全都有些畏惧,纷纷让路避开。自出仕以来,他头一回觉到为官之威严。因而,即便无事,也时常去巡查一番。有时遇到一些滑贼无赖,被捉住了,仍顽抗叫嚷,他忍不住也上前踢几脚、抽两鞭。

卫参发觉,动怒施威竟令人极畅快。郁屈了多年,血气似乎随之渐渐活转。当年那慨然之意重新激发,化作了一股威势之气,一发而难止。他越来越爱这施威之乐,神色间威厉之气也越来越盛。不但那些囚犯,连手底下的节级、弓手也越来越惧他。回到家中,他也再不忍妻子那些怨骂。原先他不善争斗,这时却已知道如何动用拳脚。妻子被他打过几回后,再不敢与他撕扯。

看到四周人眼中那惧意,卫参想:这恐怕才是平天下之道。到第二年,他已全然变作另一个人,从来难得笑,眼中时常射出狠厉之色。

当然,他始终留着戒备,不再触怒任何高于自己之权势。他细心留意,除了知县、县丞和主簿,对这一县之中有权之吏、有势之人、有钱之户,全都记在心底,小心避开,不去招惹。他却没有料到,自己疏忽了一条,强固然要避,弱有时更该避。若不知容情,便是自封绝路。

去年年初,县里官仓失窃,上百石粮食被盗。知县急命他去追查。这是他任县尉以来最重一桩窃案,他忙带领弓手前去查探,发觉粮仓后墙被挖了一个洞,又用泥土填上了。他忙命人四处追查,却查不出盗贼踪迹。知县大怒,给了他一个月期限。他又慌又怕,自己再不能被贬。于是将恨怒全都施于那两个节级和四十个弓手,连踢带骂,日日催逼他们查找窃贼下落。

谁知盗贼没有寻见,粮仓竟再次失窃,那个洞又被挖开,这回又盗走了数百石。他越发慌了神,忙差四个弓手日夜守住那洞口。自己则带着那些弓手继续追查。奔波了十几天,却仍无一丝头绪。

有天夜已深了,他却不愿回家,正坐在官厅里焦躁,两个看守洞口的弓手忽然押了个人来,说那人在粮仓附近觑探。他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绳,立刻叫弓手燃起火把,在厅院里开始审讯。那人农夫模样,连声哭告,说自己只是路过好奇,瞅了两眼。他哪里肯信,抓起木杖不住抽打。一根木杖打断,那农夫已经遍身是血,气息奄奄,却仍满口叫屈。他愤怒已极,抬起腿,狠狠踢向地上那农夫,一脚正踢中农夫侧脸。农夫头猛一仰,随即重重磕到地上,再不动弹。旁边一个弓手忙俯身去探了一阵,继而惊恐望向他:“县尉,这人死了。”

卫参顿时惊住,殴杀囚犯是重罪。他呆在那里,慌到极点,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腿一软,瘫坐到石阶上,却丝毫觉不到地之安稳,反倒觉着身子不断下坠。那两个弓手也都惊呆,一动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忽然推开,走进来一个人,是主簿吴鹦鹉。主簿看到地上那农夫,忙走过来问:“这人莫不是死了?”他黯然点了点头。主簿立即说:“至少捉住了一个盗贼,多少算是个交代。你们万万莫要说是刑讯致死——”他一听,忙站了起来。主簿继续说:“你们就说是将这盗贼捉来后,他夺了杖子,抵死反抗,妄图逃走,黑暗中争斗时,误将他打死。你们快把那火把拿走!”

卫参一夜惶惶未眠,第二天一早,便照主簿所言,心惊胆战去向知县回禀。知县立即吩咐县丞带了仵作去查验尸首,继而问他:“那盗贼没招出同伙讯息?”

“没有。”

“失手打死囚犯,虽说触犯了刑律,不过照当时情形,也是事出无奈。我会上报州里,料必州里也会酌情宽贷。你继续再去追查其他盗贼。”

他垂头出来,身子重得几乎挪不动脚,却只能勉力回到官厅,吩咐那些弓手继续四处追查。焦闷了半个多月,仍未查出任何踪迹。知县忽叫个小吏唤他去,他到了一瞧,官厅上坐的竟是个年轻男子,一愣之下才想起,旧知县已经辞任,这几日来了新知县。那新知县询问了一番粮仓失窃之事,而后说:“州里刚传回文牒,不追究你打死那盗贼一事。”他听到之后,身子顿时一空,已说不出是惊是喜,怔在那里。知县话语唤醒了他:“此事暂且放下,只看那死者有无家人来讼冤。但被盗官粮必须追回,你继续去查其他盗贼。”

卫参忙连声道谢,脚步发虚,离开了县衙,迎面却碰到主簿吴鹦鹉。吴鹦鹉笑着说道:“恭喜卫县尉,逃过一劫。”他忙说:“此事全仗吴主簿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