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篇 木匙案 第一章 颐(第3/3页)

如此默冷了几天,有天夜里回到卧房,他正要吹灯,浑家忽然在背后说:“拿去。”他转身一瞧,浑家手里捏着把木匙。

他一惊:“王小槐那木匙?”

“我许了阿秦二十贯钱,你赶紧去找见那小猴儿,把事情做成。去向大保长讨了钱,我好给阿秦。”浑家把那把木匙塞到他手里,随即脱衣上床了。

他怔在那里,低头瞅着那木匙,暗褐色,细长柄,柄上刻了些花纹,在灯光下乌油油地发亮。

他原已丢开了这事,这时心里又翻腾起来。吹灯上了床,想问浑家,又不愿开口,辗转思谋了一夜,觉都没睡好。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匆忙洗了把脸,饭都顾不上吃,寻了块旧油布,将那把木匙裹好揣在怀里,快步出了门,走到村西头田间。一路上他都不时四处张望,远近都没有人,极静,只间或听得见几声鸟叫。他从路边柳树上折了一截粗树枝,而后沿着田埂走到自家麦地,寻了个隐蔽田角,蹲下来用树枝刨了个小坑,将那木匙埋到里头,用土填好踩实,抓了些乱草掩住。见毫无痕迹后,才又起身望向四周,仍不见人影。他这才放了心,穿出田地,往王家赶去。

到了那院门边,见院门关着。他长舒了一口气,将昨夜想好的话在心里又演练了一遍,这才上前叩门。半晌,门才开了,是王家那个老管家。

“老人家,我是望楼村的,有件要紧事要见你家小员外。”

“小员外还没起来,你进来等吧。”

老管家带着他走进院子,让他坐到前堂一把椅子上。这是他头一回走进这庭院,见院子大得十几匹马都能跑得开,院里种了三棵古槐,仰弯了脖颈才能望到树顶。这厅堂更是高大敞亮,便是他身下这只椅子,也乌沉沉、黑亮亮的,瞧着极金贵。他从没经见过这等气派,四周又极安静,连气都不敢出。

惴惴等了许久,才听见一阵轻快脚步声,王小槐从后边笑着跑了出来,立在窦好嘴身前。王小槐穿了一身雪白素麻孝服,极瘦小,果然猴儿一般,一双小眼睛却黑亮亮射着精光,不住上下睃看:“你找我何事?”

窦好嘴不知道该坐还是该起身,半欠着身子说:“我姓窦,是望楼——”

“我见过你。你来求我开水渠?”

“嗯。小员外——”

“不成。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我爹吩咐过了,我不能违抗父命。”

“不过……我有样东西,小员外恐怕离不得……”

“我的木匙?!你偷了我的木匙?快给我!你个尖嘴狗贼,快还我木匙!”王小槐陡然发狠,一把拽住窦好嘴的衣角,不住抓扯捶打。

窦好嘴忙起身挣脱:“小员外若答应我,我便归还你的木匙。”

王小槐嘴角一撇,哭了起来:“求求你,把我的木匙还给我,我饿死了!求求你!”

“除非小员外答应我。”

“可我爹说了,不许让你们挖渠。你要其他的,多少钱,我都愿意给你。”

“我只求小员外让我们开渠引水,小员外再好生想想,我回去等信——”

窦好嘴怕王家人出来拦阻,慌忙转身就走,王小槐哭着追了上来。窦好嘴忙迈开腿,快步逃出那院门,飞奔了一阵,见王小槐被远远丢在后头,才喘着气放慢了脚步。回想王小槐那神色,他想:这事应该是能成。那小孽畜若是寻些人来硬抢,也搜寻不出那木匙。

回到家后,他惴惴等着信儿。浑家更是稳不住,早已忘了前日争闹,不时过来拽他的衣角,悄声偷问一遍。问得他几次要冒火,却只能强行忍住。

他没有料到,王小槐竟一直没来,而那把木匙竟被人偷挖了去,并惹出那许多事来。最后终于忍不得,还是杀了王小槐,却又被王小槐阴魂作祟,院里落了许多栗子。

那天王家人请相绝陆青去驱邪,窦好嘴得了信,忙也去求拜。陆青盯着他看了片刻,低头望着那罗盘点算了一阵,而后说:“相属颐卦,颐者,腮颊也。食之入,言之出,皆由此。养得其正,福从口入;养非其正,祸从口出。你一生运命,全在一张口。言不经心,行不顾言。故而虽免于饥,却不得饱;虽博人欢,却也多忤。驱祸之法,只在戒口……”最后,陆青教了他一句话,那句话让他不安了许久:

“世间尽多无奈人,无奈却非尽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