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篇 宗子案 第一章 泰(第3/4页)

那宗祠原先正挨着宅院西墙,虽不如何宏壮,却也门额高峻、厅堂肃穆。可如今,连同它左边一座院子全都不见,那片地起了一座官宅,一瞧便是新造不久,门楼巍然,粉墙雪白。门前高挑两只锦绣灯笼,有几个身着锦服的门吏守在门边,里头传出来阵阵欢笑声。

他们三个全都呆住,左右张望,恍惚半晌,才确认,宗祠真的不在了。王驭活了五十多年,那一刻才真正体味到何谓“怅然若失”,如高楼基石被人抽走,顿时空荡荡无所依凭,虚浮浮没了着落。

王铁尺和王佛手比他受创更深,王铁尺连声颤语:“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王佛手则不禁落泪,忙用衣袖擦拭。王驭看着堂兄弟,心里越发难过,却知道这时再说什么都无益,倒是带来的那些亲族得给个着落。他默想了一阵,低声说:“宗祠不在了,三槐祖宅还在,拜拜它,也是一样。”

三人只得默然回去。第二天,带着那些族中老少,一起又来到这里,就在河岸边插了香烛,按辈分排作三排,对着三槐宅门,一起跪下,叩拜先祖。

幸而几个年轻子弟并不介意宗祠,倒是这三槐故宅,让他们震惊至极。看到他们连连惊叹,个个感奋,王驭才稍感欣慰。

果然,回去后,这些人四处去传讲那京城繁华和故宅煊赫,不但年轻一代羡叹,连老一辈也被惹动故情旧思。第二年清明,去了二十来家,在那河岸上跪了长长三排,引得四周的人都来围看。到第三年,族中大半人都去祖宅祭拜,慕祖之心终于被唤起,亲族之间也渐渐比以往亲近了许多。

王驭又想到,三槐王家并非一般农户,子弟就算挣不到功名官爵,至少也该耕读相济,诗礼传家,这样才不辱没先人。堂兄弟中尚有几个通习诗书的,他便想请他们,先立起冬学,教儿孙们识字读书。只是,说到兴学,即便不建学堂,不备束脩薪资,至少该有两间学舍,给为师的几位,常奉些茶酒报酬。一回半回,王驭自家倒也情愿贴助,但这是长年累月之事,得有个持久供给。

他和王铁尺、王佛手商议,那两个一听便摇头。他却放不下这念头,等叔祖王豪年底归来时,忙去请告。王豪听了,说:“这是好事,花费又不多,我也不必给自家孩儿单独延请教师。就把我西厢那间大房腾出来做学舍,教书人的茶点,我让厨房里备办,年终再给他们每个人送一份羊酒。你去放胆兴作起来。”

王驭得了这应允,欢欣无比,忙去说动了那几位堂兄弟,又去有孩童的亲族那里一一告知。众人都很欢喜,忙将自家孩儿送了过去。

头几年,这学舍办得极好。清亮亮、稚嫩嫩的读书声响起时,这偏陋村庄顿时有了光亮,连草木尘土都散出些清鲜气。那些学童的父母们更是欢喜感激。

然而,宗子王豪两个儿子先后病夭。他再见不得孩童,更听不得吵闹,便驱走了学童,关停了学舍。

王驭也没奈何,只能等王豪的幼子长大些,再去提议。可惜,那幼子只活到五岁,也一病而亡。接着,王荡的两个哥哥县试遇挫,一起投河自尽。其他亲族见了,再不敢逼自家孩子读书,怕偏移了性情,功名不成,反送性命。王驭兴学之愿因之而灭。

这时,王驭已经日见老迈,振兴宗族之心却越加紧切。他不死心,又想到宗祠。宗祠最能收束人心、凝聚宗族,让族人世代记住自家血脉渊源。汴京宗祠没了,这里可以重建。只是宗祠要地,要营建,即便事事从简,至少也得容得下全族人员,更莫说还得长年看护、清扫、修缮,此外每年祭祀也是一项不小开支。因此,这比兴学更难百倍。

族中唯有宗子王豪最富,宗祠照规矩也只能定为宗子永业、不许析分。于是,王驭又去请告这位叔祖。然而,这一回,王豪听了勃然大怒,一脚将王驭踹倒在地,厉声吼了个“滚!”。王驭爬起身,退逃出来后才醒悟,王豪接连丧子,他这一门恐怕要断根,自己却去讲说后裔之事。

然而,这营建祠堂之事,王驭却始终放不下,又去向亲族们募资。论到钱,又是个个搪塞,即便愿出的,也不过百十文。王驭想:聚沙成塔。每年到收成之时,他便拿着账簿,挨家去募钱。几年下来,也只募到几贯钱,莫说买地营建,连工匠钱都不够。他却不急,一年年继续积攒。

后来,王小槐出生了。王驭比叔祖王豪还欢喜,天天去看视,诚心诚意替他祝祈康健长寿。王小槐虽生得瘦小,精气却足,一天天长大,天资更是聪颖异常,诗书一听便会,过耳成诵。王驭心中连连感念,恐怕是上天要助三槐王家重振,那宗祠自然也不是难事了。不过,他也不敢过急,只能暗暗等待时机。

他没料到,自己还未及再次开口,叔祖王豪竟一病不起。王驭正在焦心,王豪忽然叫仆人来唤他,他忙赶到叔祖病床前,王小槐也在那里,正抓着父亲的手在哭。

王豪躺在那里,虽然枯瘦虚弱之极,却满眼慈爱,费力笑着,轻抚王小槐的细瘦臂膊,转头对王驭说:“你那年说的宗祠那事,我没忘。桌上那张契书你拿去,我已画了押,也已经交代槐儿了。家中田产账目,他都记得。过两日,你跟他画割土地、支取银钱,尽早把宗祠修造起来……”那天傍晚,王豪便一命呜呼。

这些年,他身任这一带乡里的保正,王家一族都得他庇护,才无人敢欺。他一死,县里便将保正之职转任了他人。王家顿时没了依仗,村里那些人见了他们王家人,也渐渐少了敬畏。去年秋税时,催税甲头便开始横挑竖拣,诸般苛细。王家没了顶梁人,家家都只能隐忍赔笑,再这般下去,只会一日难似一日。

王驭心里焦忧,这些年王家宗族中已有一些亲族由于生齿日繁,又不善经营,生计日益困穷。王豪所写遗嘱中,将自己田产划出近六百亩作墓田和祭田。律法明令,民户墓田七亩以下不纳税,并且严禁典卖。王豪便是照这律令,给宗族中六十八户每家分七亩墓田,剩余一百亩为祭田。这六百亩地每年能收谷千石,就算日后王家宗族尽都破落,只要有这墓田,便不至于饿死。

他一直小心藏着那纸遗书,直到翻过年,见王小槐又开始欢蹦,他才取出那纸契书,去见这位小叔父。王小槐那时正在院里和王盆燃火药耍,听他说了来意,笑着说:“我得再看看那契书。”王驭忙递了过去,王小槐瞅了几眼,皱起小鼻头,眨着眼说:“这契书是假的。”

王驭惊得空张着嘴,寻不着话语。王小槐却迅即将那契书搓卷成个筒,让王盆把竹筒里的火药倒了进去,随后拧上一根引线,笑着说:“我这是神药,专能分辨真假——”他将引线凑近石台上半根正燃的蜡烛。王驭这时才回过神,慌忙要开口劝止,引线却已被点燃。王小槐忙将纸筒撂到地上,顷刻间,引线便燃到中间,随即“砰”的一声,爆燃开来,瞬息便烧得只剩一些纸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