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第3/6页)

他岁数不大,全身在汽油桶里蹭得脏乎乎的,被发现后,一直抿着嘴巴,一声不吭,只是用冷冷的眼神,在我们这些人的脸上一遍遍地扫着。

我当时就萌生了一个很不好的念头。可现场太乱,周围还有陆陆续续赶来围观的村民,我不敢多想。急匆匆地把这个男孩托付给同行的女警后,就去忙着处理现场。但那男孩的一双眼睛,却一直在我眼前晃着,让我心绪难安。

果不其然,几天后,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孩子的父亲,恰恰就是被狙击手一枪毙命的绑匪。虽说他父亲小心地把他藏在了汽油桶里,可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汽油桶四处漏风,孩子一定目睹了父亲被击毙的整个过程。不然,那样瘦小的一个孩子,看我们的眼神,怎么会那般寒气凛凛?

男孩今年十三岁,没有任何可以联系上的亲人。加上他又是绑匪的孩子,没人愿意收留,所以直接就被送到了福利院。我曾去看过他几次,可他从不正眼瞧我。我知道他恨我,毕竟在他眼里,我是害死他爸爸的刽子手。

在与福利院老师的一次闲谈中,老师偶然间说,这男孩其实很聪明;但是如果他一直拒绝和人交流,会给他今后的生活带来很大的困扰。

虽然我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我是一个当了父亲的人,看着他,总会有父爱萌生。大人的错误怎么能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背负?我想帮他,帮他走出他父亲的阴影,帮他过上和他父亲截然不同的生活。尽管他从不肯亲近我,可这念头在我脑子里扎了根,一寸一寸地生长着;阻力越大,反而越是坚定。

我计划了很多事情,想带他去郊游,送他上学;想陪他打球,甚至和他讨论学校里他心仪的女孩子。每次去看他时,我也有意换下警服,尽我所能地,不让他回想起修车厂的那一幕。可是每次他给我的回应,无一例外,都是那副与他年龄不相匹配的面孔,冷得让人心寒,更让人心慌。

直到有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我手机相册中女儿的照片。他的眼神顿时柔和了,或者说,终于有孩子的模样了。

我想,兴许孩子之间的交流更有效。如果真的可以帮助他摆脱噩梦,对于我和女儿来说,无疑都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更何况,女儿也一直想要一位哥哥来陪她。

打那以后,再去福利院时,我会先回家接上丫头。

我丫头今年八岁了。平日里我工作忙,好不容易闲下来的时候,她总喜欢让我带她出去玩。所以,每逢周末或是轮休,在去福利院这事儿上,丫头比我还积极。

更让我惊喜的是,丫头和那男孩子相处得很好。那男孩在丫头面前,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很照顾丫头。丫头也喜欢他。虽然他还是不愿意和我讲话,但这至少让我看到了希望。尤其是每次离开时,丫头那不舍的眼神,更是让我拿定了主意。所以,在征得妻子的同意后,我开始着手准备,办理领养手续。

~ 3 ~

那天是周末,我像往常一样,带着丫头,去福利院咨询一些与领养手续有关的问题。

一下车就跑得没影儿的丫头,在我和院长聊天时,扭着身子,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小脑袋不由分说往我怀里钻,撒娇闹着,说哥哥要带她去池子边抓小鱼。虽然我觉得不安全,可院长说池子水浅,加上丫头兴致也高,我也不忍心再说什么。我点头答应了后,又叮嘱了几句,才放她出去。

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两个孩子都不见人影。我心下犯了疑,担心孩子们玩野了,跑出福利院去,索性和院长匆匆打过招呼后,跑到池子边寻他们。

可我还是去晚了。

池子那边,丫头孤零零地趴在岸上,小脸泡在水里。出门前她妈妈给她梳的那么漂亮的马尾辫,散开漂在水面上。两只小手里,都是泥巴,紧紧地抠在土里。

我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爬到她身边,又是怎么把她搂在怀里的。只记得,刚刚还粉嘟嘟的小脸,现在却冰凉得让我害怕。只记得,原来那么听话的女儿,现在却怎么摇也摇不醒。我不停地叫着丫头,却听不到那声甜甜的“爸爸”。我一直在喊着些什么,可自己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 4 ~

“你一定想问,那男孩去哪儿了对吧?

“那个照顾丫头、喜欢丫头的男孩跑哪里去了?

“那个带丫头去池边抓鱼的大哥哥去哪儿了?

“我告诉你,当时他就坐在池边,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看着我怀里的丫头,笑得特别大声。

“是啊,我真的太蠢了,蠢到把自己的女儿亲手送给了魔鬼的孩子。我早该猜到,他接近丫头是为了报复我,报复我杀了他的爸爸。”

男人一拳砸在桌面上,冲着空气咆哮:“可他为什么不冲着我来!丫头才八岁,她有什么错!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丫头,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愤怒散开后,空气像被阻塞的呼吸一般,沉重不堪。

眼前的男人抬起了头,双眼布满血丝,惨然一笑。

“你说,我一枪打死他,有错吗?”

“可你是警察。”

“但我更是父亲!”

男人冲我咆哮着,那声音像是一把利剑,穿过我们之间浓稠的空气,直挺挺地戳在了我的心上。可对面那双持剑的手,却好似拼尽了内力,不住地颤抖着。

“为了女儿,一切都是应该的。”

疲惫的声音,落在彼时的那把剑上。虽说他收敛了剑气,却让我真正疼了起来。

~ 5 ~

房间里,除了男人沉沉的喘息声外,再没了其他的声音。就连渡,也安静地缩在墙角,默默地打量着他。

伴着钟表的嘀嗒声,屋里的阳光像有节奏一般,一点点抽离出房间。

男人像恶战一场归来的将士,终于脱下了重重的铠甲,无力地栽倒在了椅子上。

“丫头,是爸爸的错,没有保护好你。你别生我气,好不好?”他低声喃喃自语,“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丫头不能因为爸爸是警察,就随意欺负小朋友。所以,爸爸也不能因为丫头,就由着性子来,对不对?”

男人的哭泣,平和沉静。直到日落西山,天空收起最后一片晚霞后,他才静了下来。

“他被送进少管所了,”男人抬起右手,食指戳在自己的胸口处,哑着嗓子继续说着,“没有人能真正做到随心所欲。心脏长在胸腔里,被一根根肋骨保护着,也被约束着。没了约束,也就没了保护。这失去保护的自由,不就是我们常说的随心所欲吗?但这随心所欲,除了一时痛快之外,能解决什么呢?那天,我选择收回自己的拳头,是因为,我不仅是位父亲,也是位警察。这两种身份都不允许我,向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举起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