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琼西与比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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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弗又说了一遍。此时所说的并非他的招牌语言,而是当你被逼到墙角,无法形容自己所看到的恐怖场面时,你本能地脱口而出的那个简单词语:“啊,我×!哎呀——我×!”

不管麦卡锡刚才有多么痛苦,他还是腾出时间,按了卫生间门边的两个开关,打开了吸顶灯和梳妆镜两旁的日光灯。几盏灯大放光华,使卫生间看起来就像犯罪现场的一张照片……不过,这儿隐约还有一种超现实色彩,因为灯光不是很稳定;它们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让你知道所用的电是来自一台发电机,而不是德里和班戈水电公司提供的电 力。

地上的瓷砖是浅蓝色。在进门的地方,只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但是当他们靠近浴缸旁边的抽水马桶时,只见一摊摊的血汇合起来,形成一条血蛇,周围散着线状的血迹。琼西和比弗都穿着皮靴,地板上留下了他们的靴印。蓝色塑料浴帘上有四个模糊的手指印,琼西想:他坐下来的时候,肯定是伸手拽住了浴帘,以免摔 倒。

没错,但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琼西脑海中出现的情景:麦卡锡急匆匆地从浅蓝色地砖上走过,一只手使劲地按在身后,想把什么东西按进 去。

“哎呀,我×!”比弗又说了一遍,几乎是带着哭腔,“我不想看这个,琼西——伙计,我受不了这 个。”

“我们非看不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我们受得了,比弗。我们当年就能面对里奇·格林纳多那帮人,所以现在也能面 对。”

“我不知道,伙计,不知 道……”

琼西也不知道——心底里没有把握——但是他伸出手去,握住了比弗的手。比弗六神无主地用力反握住他,他们一同朝卫生间里面迈进。琼西尽量避开血迹,但是很不容易,地上到处都是血。还有些不是 血。

“琼西,”比弗干巴巴地、几乎是耳语般地问,“你看到浴帘上的脏东西了 吗?”

“看到了。”在那模糊的指印上,有几小团像霉一样的金红色东西。地板上还有更多,不是在那条很粗的血蛇上,而是在线状的血迹 上。

“那是什 么?”

“不知道,”琼西回答,“我想跟他脸上的玩意儿是一回事。安静会儿。”接着,他喊道:“麦卡锡先生?……里 克?”

麦卡锡坐在马桶上,没有回答。奇怪的是,他的橘红色帽子又戴回头上,帽檐歪斜着朝下,让他显出几分醉态。除此之外,他全身上下一丝不挂。他的下巴抵在胸骨上,仿佛作沉思状(也许不只是作沉思状吧,谁知道呢?)。他眼睛微闭,双手交叠着严严捂住自己的私处。血从马桶的一侧流了下来,就像是用大刷子随意刷出来的一样,但是麦卡锡身上没有血迹,起码琼西没有看 到。

不过有一样东西他看到了:麦卡锡的肚皮软软地耷拉着,变成了两半。这使他依稀想起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卡拉的肚皮曾经就是那样——他们养了四个孩子,卡拉每一次生孩子时就是那样。在麦卡锡的下腹之上,他的肚脐所在的地方——肚脐有些陷进肉里了——皮肤仅仅呈红色。但往上的肚子上,却有一道细长的裂口。如果麦卡锡怀过孕的话,他所怀的应该是某种寄生虫,比如绦虫或钩虫之类。只不过他流出的血上都长出了东西,当他躺在琼西的床上,把毯子拉到下巴底下时,他说过什么来着?看哪,我站在这儿敲门。这一声敲门琼西但愿自己压根儿就没有回应。事实上,他但愿自己开枪杀了他。没错,他现在看得更清楚了。人们在惊恐万状之际,头脑有时会出奇地清晰,他现在就是这样,并但愿自己在看到那橘红色帽子和背心之前,就把子弹射进了麦卡锡的体内。这样不会造成伤害,反而可能会带来好 处。

“站在这儿敲我的屁股。”琼西喃喃自 语。

“琼西?他还活着 吗?”

“不知 道。”

琼西又往前走一步,并感觉到比弗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比弗显然再也不肯靠近麦卡锡半步 了。

“里克?”琼西轻声喊道,是那种别吵醒宝宝的语气。也是那种查看尸体的语气。“里克,你是不是——”

坐在马桶上的人放了一个很响的臭屁,卫生间里顿时臭气弥漫,熏得人眼泪都流了出来,那是粪便和飞机胶水的混合气味。琼西心里想,浴帘居然没有溶化,也算是奇迹 了。

马桶里传来“扑通”一声水响。不是大便掉下去的声音——起码琼西这么认为。听起来更像是一条鱼在池塘里跳 跃。

“老天啊,太臭了!”比弗叫道,他用手捂住口鼻,所以声音有点闷塞,“不过既然他能放屁,肯定就还活着。对吧,琼西?他肯定 还——”

“别说话,”琼西悄声说,他的声音很镇定,这让比弗大为惊讶,“别说话了,好吗?”于是比弗住了 口。

琼西凑近前去,将一切都看了个清楚:麦卡锡右边眉头上的小血点,他脸上的红霉,蓝色塑料浴帘上的血印,还有那个开玩笑的牌子——拉马尔冥想之地——早在卫生间里的各种化学气味还没有消散、淋浴需要增压才能使用的时候,那个牌子就挂在这里了。他看到麦卡锡的眼皮和嘴巴之间泛着淡淡的冷光,在这种光的映衬下,麦卡锡嘴唇发青,显出一种猪肝色。他可以闻到刚才那个屁的臭味,几乎还可以看见那肮脏昏黄的气体就像芥子气一样升 起。

“麦卡锡?里克?你能听见我的话 吗?”

他在那双微闭的眼睛前弹了一个响指。没有反应。他又在自己手腕的背上舔了舔,再伸到麦卡锡的鼻子底下,然后又伸到麦卡锡的嘴边。没有感 觉。

“他死了,比弗。”他口里说着,后退一 步。

“真他妈的混蛋,”比弗回答。他的语气愤愤然,好像受到天大的冒犯,似乎麦卡锡违背了所有的做客之道,“他刚刚还拉了屎,我听到 的。”

“我看那不 是——”

比弗大步上前,琼西被挤到一旁,伤腿在水槽上碰得生痛。“够了,伙计!”比弗喊道,他抓住麦卡锡那满是斑点的圆肩膀一顿猛摇,“醒一醒!醒——”

麦卡锡朝浴缸方向缓缓歪去,有片刻时间,琼西还以为比弗说对了,以为那家伙还活着,不仅活着,而且打算站起来。可紧接着,麦卡锡的身子脱离了马桶,倒进浴缸,并将蓝色的浴帘推得悠悠荡开。那顶橘红色帽子也掉了。只听得“咚”的一声脆响,他的脑袋磕在浴缸上。琼西和比弗吓得抱在一起大叫起来,这惊恐的叫声在镶满瓷砖的狭小空间里震耳欲聋。麦卡锡的屁股犹如一轮倾斜的圆月,中间有个巨大的血口,似乎由某种可怕的力量冲击而成。琼西只是在刹那间瞥见了一眼,然后麦卡锡就脸朝下栽进浴缸,浴帘也荡回原地,将他遮挡起来。但在刚才那一刹那的工夫,琼西觉得那个洞口的直径似乎有一英尺。这可能吗?一英尺?显然不可 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