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尾部 第十八章 知县绝唱(第5/10页)



"灌下独参汤半个时辰后,水煎服。"

余挥手让两个医生下台,他们如释重负,躬腰垂首,慌不择路地走了。

用手指了指猖狂飞舞的苍蝇,余对纸扎匠陈巧手和裁缝章麻子说:你们应该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了吧?



正晌午时阳光最强烈的时候,陈巧手和章麻子已经在高台上扎起了一个上面用席片遮阳盖顶、三面用席片围拢、前面用白纱做帘的笼子,将孙丙的身体罩了起来。这样既遮蔽了阳光的曝晒又挡住了苍蝇的缠磨。为了降温,赵小甲还将一块巨大的湿布遮盖在席片之上。为了减轻招引苍蝇的臭气,几个衙役提水冲洗了高台上污秽。在赵甲的帮助下,眉娘将一碗参汤喂进了孙丙的肚子,过了半个时辰,又给他喂下了苏中和开出的药汤。余看到在喂参汤灌药汤时孙丙积极地配合,可见他还有生存的愿望。如果他想死,他就会闭住嘴巴。

经过了一番漫长的救治,孙丙的状况有了明显的好转。隔着一层轻纱,余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余听到他的呼吸已经平稳,身上的臭气也不如上午那样嚣张。余疲惫不堪地走下台去,心中感到莫名的忧伤。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袁大人给余的任务就是看好孙丙不让他死,现在,他自己不想死,赵甲父子不让他死,眉娘不愿意让他死,独参汤发挥着效力使他的身体保持着活力不可能因为衰竭而死,你就这样活下去吧。在噩运没有降临之前余也不想死。

余放胆地走出通德校场,上了似乎都有点陌生了的大街,走进了一家酒馆。店小二殷勤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往后传呼:

"贵客到——"

胖胖的店家像绣球一样滚到了余的面前,油光光的脸上堆积着受宠若惊的笑容。余低头看看身上的全套官服,知道无法隐瞒自己的身份。其实,即便余身穿便服,高密县城里还有哪个不认识余。余每年的惊蜇日都要到郊外亲自扶犁劝农,每年的清明都要到郊外去种桃栽桑,每月的初一十五余都要在教化坊前设桌讲经,劝谕百姓,宣讲忠孝仁义……余是个亲民的好官,如果余卸任离职,肯定会收到一柄大大的万民伞……

"大老爷光临小店,使小店蓬荜生辉……"店家生硬地咬文嚼字,"请问大老爷想用点什么?"

余脱口而出:两碗黄酒,一条狗腿。

"对不起大老爷,"店家为难地说,"本店不卖狗肉,也不卖黄酒……"

为什么?这样的好东西为什么不卖?

"这个吗……"店家支吾一会,似乎是下了决心,说,"大老爷也许知道,本城里卖黄酒狗腿的只有孙眉娘的最好,俺们卖不过她……"

热乎乎的黄酒,香喷喷的狗肉,往日的情景涌上心头……

那你店里卖什么?

"回大老爷,俺家卖高粱白干二锅头,芝麻烧饼酱牛肉。"

那就来二两白干,一角牛肉,再来两个热烧饼。

"请大人稍候。"店家一溜小跑去了。

高密县坐堂前心烦意乱,想起了孙家眉娘务情檀栾。她是个可人儿善解风月,水戏鱼花就蜂柔情缱绻……

店家将酒肉端到了余的面前,余挥手让他退到一边。今日个余自己把盏,端起小酒壶将一个绿皮盅子倒满。一杯辣酒灌下去,心中感到很舒服;两杯热酒灌下去,脑袋顿时晕糊糊。三杯浊酒灌下去,长叹一声泪如雨。

余喝酒吃肉,余吃肉喝酒。余酒足饭饱。掌柜的,酒肉钱记到账上,过几天让人来还。

大老爷能到小店吃饭,是小店的福气。

余走出店门,身体感到轻飘飘的,犹如腾云驾雾。



第四天早晨,衙役把余唤醒。宿洒未消,头昏脑涨,昨天的事情像一笔陈年旧账,已经模糊不清。余摇摇晃晃地走进校场,耀眼的白光昭示,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余听到从升天台上传下来孙丙平缓而舒畅的呻吟,知道他还健在。快班的班头刘朴从高台上小跑着下来,神色诡秘地说:

"老爷……"

顺着刘朴嘴巴呶去的方向,余看到,在对面的戏楼前,簇拥着一群人。这些人衣甲鲜明,形状怪异。有的粉面朱唇,有的面红耳赤;有的蓝额金睛,有的面若黑漆。余心中一震,想起了不久前孙丙领导的队伍。难道是他的余党重新纠集反进了县城?余大汗淋漓,酒意全消,慌忙振衣正冠,疾步上前。

那些人围在一只巨大的红色木箱周围。箱子上坐着一个用白色和金色勾画了象征着大忠大勇的义猫脸谱的男人。他的身上,披挂着一件长大的黑色猫衣,猫帽上的两只耳朵夸张地直竖起来,耳朵的顶尖上,各耸着一撮白毛。其余的各位,有披了大猫衣的,有顶戴着小猫衣的。一个个神情肃穆,仿佛等待着登台献艺。在衣箱上面,横放着一些枪刀剑戟,红缨灿灿,一看就知道是戏班子的把式。原来是高密东北乡的猫腔班子来了,余松了一口气。在这样的时刻,高密东北乡的猫腔班子来到了升天台前,难道仅仅是为了演戏?高密东北乡民风剽悍,对此余已经深有体会。猫腔戏神秘而阴森,演出时能令万众若狂,丧失理智……想到此余心中一阵冰冷,眼前出现了刀光剑影,耳边仿佛鼓角齐鸣。刘朴在余的耳边悄声说:

"老爷,小的有一个预感——"

讲。

"这檀香刑是一个巨大的钓饵,而这些高密东北乡的戏子,正是前来咬钩的大鱼。"

余保持着外表的平静,微笑着,迈开方步,端起大老爷的架子,在刘朴的护卫下,来到了他们面前。

猫腔班子里的人都闭口不言,但他们的炯炯目光让余感到了森森的敌意。

"这是知县大人,"刘朴道,"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他们默默无语。

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余问。

"从东北乡来。"那个端坐在衣箱上的义猫用戏中的腔调,瓮声瓮气地说。

来此何干?

"演戏。"

谁让你们在这种时刻到这里来演戏?

"猫主。"

谁是你们的猫主?

"猫主是我们的猫主。"

他在哪里?

义猫用手指了指升天台上的孙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