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肚部 第九章 杰作(第5/6页)


在这关键的时刻,祖师爷的神灵保佑着他生出了灵感。他将小刀子叼在嘴里,双手提起一桶水,猛地泼到了钱的脸上。钱哑口了。趁着这机会,他伸手捏住了钱的喉咙,往死里捏,钱的脸憋成了猪肝颜色,那条紫色的舌头吐出唇外。赵甲一只手捏着钱的喉咙不敢松动,另一只手从嘴里拿下刀子,刀尖一抖,就将钱的舌头割了下来。这是个临时加上的节目,士兵队里,起了一片喧哗,仿佛潮水漫过了沙滩。

赵甲用手托着钱舌示众,他感到那条不屈的舌头颤抖不止,垂死的青蛙也是这样。第五十四刀,他有气无力地说。说完他就将钱舌扔在了袁大人面前。

"第五十……四刀……"他的徒弟报数。

钱雄飞的脸色变成了金子一样的颜色。血从他的嘴里喷出来。他的身上,血和水混合在一起。没有了舌头,他还在骂,但发音已经十分困难,尽管知道他还在骂,但骂的什么,谁也听不出来了。

赵甲的双手灼热难熬,他感到他的手随时都会变成火焰烧成灰烬。他感到自己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但高度的敬业精神不允许他中途罢手。尽管因为袁大人下令割舌,打乱了程序,他完全可以将钱尽快地草率地处死,但责任和他的道德不允许他那样做。他感到,如果不割足刀数,不仅仅亵渎了大清的律令,而且也对不起眼前的这条好汉。无论如何也要割足五百刀再让钱死,如果让钱在中途死去,那刑部大堂的刽子手,就真的成了下九流的屠夫。

赵甲用盐水毛巾揩干钱雄飞被水和血污染了的身体。蘸湿毛巾时,他把自己灼热的双手放在水桶里浸泡了片刻,提起来擦干。钱的无舌的嘴巴还在积极地开合着,但发出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赵甲明白,执刑的速度必须加快,切割的肉片必须缩小,血管密集的部位必须回避,原来的切割方案必须实事求是地进行调整。这不能怨刑部大堂的刽子手无能,只怨袁大人乱下命令。他用观众觉察不到的小动作,用刀尖在自己的大腿上戳了一下,让尖利的痛楚驱赶麻木和倦怠,同时也借此分散自己对灼热的双手的关注。他抖擞精神,不再去顾念身后的袁世凯和他的部下们,更不去理睬前面那无法捉摸的五千士兵。他操刀如风,报数如雹,那些从钱身上片下来的肉片儿,甲虫一样往四下里飞落。他用两百刀旋尽了钱大腿上的肌肉,用五十刀旋尽了钱双臂上的肌肉,又在钱的腹肌上割了五十刀,左右屁股各切了七十五刀。至此,钱的生命已经垂危,但他的眼睛还是亮的。他的嘴巴里溢出一团团的泡沫,他的内脏器官失去了肌肉的约束,都在向外膨胀着。尤其是他的肠胃,就如一窝毒蛇装在单薄的皮袋里蠢蠢欲动。赵甲直起腰,舒了一口气。他已经汗流浃背,双腿间黏糊糊的,不知是血还是汗。为了成就钱雄飞的一世英名,为了刑部大堂刽子手的荣誉,他付出了血的代价。

只剩下最后的六刀了。赵甲感到胜券在握,可以比较从容地进行最后的表演了。他用第四百九十刀割下了钱的左耳。他感到钱的左耳凉得如同一块冰。接下来的一刀他旋下了钱的右耳。当他把钱的右耳扔在地上时,那条已经撑得拖不动肚子的瘦狗,蹒跚过来,尖着鼻子嗅了嗅,便不胜厌烦地转身走了。从瘦狗的屁股里,窜出一股东西,异臭扑鼻。钱的双耳寂寞地躺在地上,宛如两扇灰白的贝壳。赵甲想起师傅说过,当年在菜市口凌迟那个绝代名妓时,切下她的玲珑的左耳,真是感到爱不释手,那耳垂上还挂着一只金耳环,环上镶嵌着一粒耀眼的珍珠。师傅说法律决不允许他把这只美丽的耳朵掖进自己的腰包,师傅只好把它无限惋惜地扔在地上。一群如痴如醉的观众,犹如汹涌的潮水,突破了监刑队的密集防线,扑了上来。疯狂的人群吓跑了吃人肉的凶禽和猛兽。他们要抢那只耳朵,也许是为了那只挂在耳垂上的金耳环。师傅见势不好,风快地旋下妓女的另外一只耳朵,用力地、夸张地甩到极远地方。疯狂的人群立刻分流。师傅真是聪明过人啊!

此时的钱雄飞样子可怕极了。赵甲要下第四百九十七刀了。按照规矩,此时可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剜掉犯人的双眼,一种是割去犯人的双唇。但钱的嘴唇已经破烂不堪,实在不忍心再下刀。赵甲决定了挖他的双眼。他知道钱雄飞死不瞑目,但死不瞑目又有什么用处呢?兄弟,老哥哥不能征求你的意见了,剜去你的双眼,让你做一个安分守己的鬼去吧,眼不见,心不乱,省得你到了阴曹地府还折腾。阳间不许折腾,阴间也不许折腾。无论在哪里,折腾都是不允许的。

赵甲把尖刀对准钱的眼窝时,钱的眼睛突然地闭上了。这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心中对钱的配合感激万分,因为即使对杀人如麻的职业刽子手来说,剜去目光炯炯的眼睛,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抓紧了这大好的时机,让刀尖沿着钱的眼眶转了一圈……第四百九十七刀,他有气无力地报了数字。

"四百九十七……"徒弟的声音比他的声音还要无力。

当他举起刀子去剜钱的右眼时,钱的右眼却出格地圆睁开了。与此同时,钱发出了最后的吼叫。这吼叫连赵甲都感到脊梁发冷,士兵队里,竟有几十个人,像沉重的墙壁一样跌倒了。赵甲不得不对钱雄飞那只火炭一样的独眼动刀子了。那只眼睛射出的仿佛不是光线,而是一种炽热的气体。赵甲的手已经烧焦了,几乎捏不住滑溜溜的刀柄了。他低声地祷告着:兄弟,闭眼吧……但是钱不闭眼。赵甲知道没有时间可以拖延了。他只好硬着心肠下了刀子。刀子的锋刃沿着钱的眼窝旋转时,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噬噬"声响,这声响袁世凯听不到,那些站在马前、满面惶恐、不知道会不会免死狐悲的军官们也不会听到,那五千低着头如同木人的士兵也不会听到。他们能听到的,只有钱雄飞那残破的嘴巴里发出的像火焰和毒药一样的嗥叫。这样的嗥叫可以毁坏常人的神经,但赵甲习以为常。真正让赵甲感到惊心动魄、心肝俱颤的是那刀子触肉时发出的"噬噬"声响。一时间他感到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那些咝咝的声响,穿透了他的肉体,缠绕着他的脏器,在他的骨髓里生了根,今生今世也难拔除了。第四百九十八刀……他说。

他的徒弟已经晕倒在地上。

又有数十名士兵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