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布仁钦的舌头(第3/4页)



儿子问,仁慈该有多少?而且,要是没有一点仇恨,我是下不去刀子的。我要有仇恨才行。但那并不妨碍我把活干好。那样我就没有仁慈了吗?行刑人是想和儿子讨论,但一下就变成了传授秘诀的口吻。儿子也总是那种认真但没有多少天分的口吻。他问道:“那么行刑时要多么仁慈?”儿子还问:“真的一点仇恨也不要吗?还是可以要一点点?”这样,话题就没有办法再进行下去。父亲问儿子:“抽一口吧?”儿子知道父亲这是将自己当大人的意思,但还是摇摇头。这又是叫父亲感到担心的:这个孩子总要显得跟人不大一样。再一个叫父亲感到担心的是,这个孩子老是去看那个对自己对别人都很苛求的没有舌头的贡布仁钦。他知道那个人不能开口说话,儿子也不识字,那两个人在一起,能干些什么呢。行刑人想问问儿子,好多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儿子不会好好回答。这天也是黄昏时分,来了两个衣裳穿得干净利索的人。行刑人的房子在隔土司官寨和别的寨子都有点距离的地方。也就是说,它是孤立的。房子本身就是行刑人的真实写照。行刑人说,是远行的人啊。来人说我们很像远行的人吗?行刑人说,我们这个地方,凡是岗托土司领地上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走进我的屋子里来。来人立即捂住嘴问,是麻风病人吗?小尔依的眼睛闪出了开心的光芒,说,不,我们是行刑人尔依家。来人就笑起来,说,那有什么关系,我们也不是没有杀过人,只是没有人给我们这种封号罢了。两人重新坐下,从褡裢里取出了丰富的食物,请行刑人和他们一起分享。老行刑人还在刚吸完鸦片后氤氲的氛围里,加上人家对自己是行刑人毫不在意,立即就接受了客人的邀请。

儿子冷冷地说:“我是不要的。”来人说:“这个小行刑人,做一副吓人的样子,没有犯你家土司的法你不能把我们怎么样的。你们杀人要土司下令,我们要想杀谁是不用去问谁的。”老行刑人说:“我还没有看到过不要动刑就说自己是强盗的人。”儿子说:“那是因为他们不是强盗,至多是飞贼罢了。”来客说:“如果我们顺便也做你说的那种人的话,也没有人能把我们有什么办法。”小尔依突然扑上去,一双手把其中一个人的脖子卡住了,说:“不粗嘛,跟粗点的手差不多,一刀就砍下来,要是我来砍,肯定不要两刀。”那人摸摸脖子,长吐了一口气。小尔依又对不速之客说:“我是岗托土司将来的行刑人,但我现在也帮助父亲干活。”起初很嚣张的家伙又摸了摸脖子,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将来的行刑人说:“有,好多人都来这儿找我们土司的罂粟种子,我看你们也是为这个来的。”他又说,“好东西是不能轻易得到的,你们小心些好。”他又吩咐母亲,“给我们的客人把床铺软和些,叫他们晚上睡好。他们就不会半夜起来。”来客对行刑人说:“你儿子会是一个好的行刑人。”当父亲的说:“难道我就不是?”

两个家伙在行刑人家里一住就是三天。

尔依第二天就找到二少爷帕巴斯甲,报告两个奇异来客的行踪。帕巴斯甲说,我不是土司,你为什么不去告诉我父亲和我的哥哥。行刑人说,因为那种子是你带回来的。头人笑笑,说,我带回来的也要献给我们的土司,难道你不想有好东西献给土司作礼物?尔依说,因为他知道那个没有舌头的喇嘛是头人救下来的。

头人问:“你有多大年纪了?”回答说:“十五岁。”“在这片土地上,一个人十五岁就懂这么多事,危险。”“我只是看到了两个晚上不睡觉的人。”“我们对上门的客人都是欢迎的,你却在怀疑他们,要是我是土司就叫行刑人把你杀掉!好吧,你就说我的头人寨子里有那神奇的种子。今天晚上叫他们到我这里来,我就会把他们抓住的。”头人又说,天哪,有些事情一开始就不会停下来的。尔依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从头人那里离开,想想两个怪客肯定还在睡觉,就往牢里贡布仁钦那里去了。喇嘛栖身的牢房看上去干燥而且宽敞,不像别的牢房那么潮湿阴冷。贡布仁钦整天坐在草堆里,坐在高高的窗子下面看书,思想,书写。他的头发长得很快,已经长到把脸全部盖起来了。尔依照例倾吐他的,喇嘛照例一言不发。尔依先说的都是以前那一些。什么自己对杀人还是害怕的。正是因为害怕,才盼着早点过那个关口,盼着土司的土地上出点不得了的事情。他说,父亲认为,没有仇恨就可以杀人,甚至还可以怀着慈悲的心情去杀人,但自己不行,只有对那些人充满仇恨。这是一个新的话题,喇嘛这才把披垂在脸上的长发撩起来,认真看了这个将来的行刑人一眼。这一次,尔依看到了喇嘛的眼睛,冷静下面有火焰在烧灼的眼睛。他看懂了那双眼睛是说,你说下去。但他说,我已经说完了。二少爷说,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看他有点高兴也有点害怕。尔依看到喇嘛眼里闪过一道亮光,但很快就熄灭了,像是雷雨天里没入深渊的闪电一样。然后他一摆脑袋,头发又像一道帘子挂了下来,这没有舌头,也就免除了对事情表示态度的家伙,又深陷到他的沉默里去了。尔依听了一阵窗子外面喧哗的水声,才起身离开。他其实并不要人家指点他什么。谁也不能改变自己成为一个行刑人的命运。但他需要有人听听他的倾诉,那就只有这个没有舌头的人了。

尔依直接对两个怪客说,如果你们找那个东西,那你们就想想是谁把这东西带到这里来的。

两个人看看他。他也并不掩饰,说,当然去了兴许就会被抓住,那样明天我们就有活干,只是不知道砍手还是砍头,好在晚上最多用手摸,眼睛看不到,不然还是挖眼睛,那活儿太麻烦。他的话至少说得两个人中的一个毛骨悚然。吃过晚饭他们早早睡下,半夜里就起来出去了。快到天亮的时候,两个人就给抓住了。人们感到十分兴趣的是,他们不是给二少爷手下的人抓住的。他们进入的房间里满是捕老鼠的夹板。先是到处乱摸的手,然后是鬼鬼祟祟的脚给到处都是的夹板夹住了。而头人的寨子上上下下都没有一点声音。两个人没有逃走的希望,才自己大叫起来。有人起来堵上他们的嘴又去睡了。终于挨到天亮,头人起来叫人卸了夹板,绑起来押往土司官寨。可气的是,那个头人对土司通报时不说抓到飞贼而是说两个老鼠撞到夹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