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良生(第8/9页)



那年我23岁。

那个年轻的男子坐在麦当劳餐厅座位上。时间太匆促,他们只见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里面没有对话,灯光明亮得刺眼,周围是喧嚣的人群,门开开关关,潮湿的冷风就吹刮进来。他穿着旧的线衣和泡了水的靴子,这样邋遢落拓,但仍然用着鸦片香水。她看着他无辜而童真的唇角。他破产失恋并刚刚从吸毒的阴影中恢复过来。24岁的男人,过了别人大半生的生活。

见完这半小时,她便回去。他打电话来,她说,我们结婚吧。他说,好。于是她就跟着他去。

她的第一次婚姻,是和一个只见面半小时的陌生男人。因为他及他带来的关于幸福的错觉。这段婚姻草率匆促。甚至来不及分辨自己是否爱他,但却能清晰地确定,因着他给予她的婚姻,能够离开家,离开自己的城市。这样的代价,她想过自己会偿还。只是那时不知道这代价竟会如此艰深。

他来车站接她。她只是一个孩子,带着行李来找一个家。他们去民政局做了登记,然后她跟他回家。在出租车上他们离得很远,彼此似依旧是陌生人。桌上只有剩余的饭菜,她就在他母亲的审视之下,喝完一碗冷的稀饭。他富足的家里都是生疏的气味,并不温暖。她在他的房间里,一件一件拿出自己的衣服,铺平叠好,知道自己就要和他一起生活。

冬天的夜晚漆黑寒冷。他洗完澡,穿一件棉T恤,头发湿湿地推开房门走进来。在黑暗中他拥抱她,他说,让我抱抱你,好孩子。他过来需索她的身体,摸索及贪求温暖和安全。这巨大的生之愉悦掩盖所有真相。

这落寞失意男子需要新的生活,她亦如此。所以,他们开始爱。

即使这爱如此稀薄,无着,只是各自的幻觉,却能够暂时取暖。也许一天。直至一夜。

都很穷。没有房子,住在他父母的家里。他没有工作,彻夜地打电脑游戏,无所事事,一味沉堕。她找到一份工作,冬天天未亮便摸黑起床,用大围巾包住头,走去车站等公车,喉咙里都是刺痛的冷风。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才能抵达繁华市区中心的写字楼。

坐在公车上总是因为睡眠不足昏昏欲睡。有时候凌晨两点左右才加班完回家。谋生艰辛,但因为年轻,以及强盛的希望,她不觉得苦。因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生活,她甘心承担。

她只是想有一个温暖的家。但不知为何,一直不能够得到。希望日渐磨损,知道得到感情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而她自己亦并不懂得该如何付出。无可妥协。两个月之后,拎着自己来时的行李箱搬了出去。

那只黑色行李箱里,依旧只装着她自己来时带的一物一件。没有任何改变。她与他正式分居。

莲安。失望是至为沉痛的事。因你觉得对这个世间无所依傍,亦无所需索。你只留得自己。用右手握住左手。你依旧只是觉得寒冷。

从中甸到乡城要经过大雪山垭口,海拔已经5000多米。没有呕吐,只是呼吸困难。从来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呼吸,能发出这样清晰而用力的声音。一旦你失望并且坚韧,你就能清晰而用力。

常常凌晨四五点起来赶早班车,深夜的时候抵达又一个荒僻的地点。

我知道自己在一段又一段地贯彻地图上的那条路线。非常坚定,并且清醒。

在客车上睡觉。有时候下车抽根烟。那日在司机停车加水的时候,走到悬崖边上,看到尼西。幽深高山顶上的村落,安置在山谷腹地。藏民的房子,草堆和炊烟,星星点点的牦牛群散布。是存留在天堂边缘的地方。

看着这个也许只能一期一会的小村落,我有预感这个群山深处的村落,会是这次路线中最美丽的一处。但我即将路过,并注定失遗。所以记得了它。

到了中甸之后,是旅行淡季中又一个荒凉的县城。住进县城里唯一一家四星级酒店,自从离开大理之后,已经很久没有洗热水澡及好好地睡上一觉。足足睡了整个下午,在窒息中惊醒过来。窗外阳光灼烈。海拔已经越来越高。在房间的床头柜上,有酒店的牌子写着,如果你有危急情况,请即刻拨打电话。

独自走到依拉草原去看纳帕海。草原和山都是枯黄的。野鸭子在水上飞行。走了很长时间。周围只有肃杀的风声。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这一路寂寞到极点的路途,因着深渊般寂静的蓝天,冰雪和烈日,似总把人逼近崩溃边缘。在浴缸里放满了热水,然后把自己慢慢地沉下去,沉到水底,屏住呼吸。

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在这高原的旅馆中不为人知地独自死去。

工作尽心尽力。开始身负重职,并渐渐有了钱。有了钱便对这个城市有了控制。她开始进入大百货公司买奢侈品给自己,偶尔也尝试与男人约会,在酒吧喧嚣声色中与陌生的身体拥抱,却感觉索然。她突然发现自己不会爱了。她的心失去这贪婪接近激烈的渴求,开始无动与衷。一直独立并且谋生。只是非常寂寞。

童年的噩梦再次开始重复。一个人在刺眼的灯光下醒来,眼睛灼痛。父亲还没有回家,在外奔波。他只留得事业为自己支撑并试图满足。而她只是一个孩子,只想有一个温暖的家,但不知为何,一直不能够得到。

男子来看她,等在黑暗的走廊里徘徊。她闻到他的香水味道,轻轻走下楼,不想与他相见。她相信他依然有柔软的心相对,只是无能为力。但她再不想见到他。不是因为他,而是时间和流离,摧毁折堕了她的信仰。

她所记得的,只是他们第一个夜晚互相拥抱某个瞬间的爱。他收留了一个带着幻觉而来的孩子,即使不能善待,但那依旧是恩慈。只是幻觉稀薄,即使再剧烈,仍只是烟花,留下的不过一地冰冷的尘埃。

余下的依旧是失望的事情。

她不见他。有了一个孩子,但不能把它生下来。她告诉自己必须独自用力。在医院走廊里等待手术的时候,微弱而冷淡的冬日阳光照在她的手腕上,她摸着自己的手指,黯然而温暖地想起母亲。她开始明白,不爱着的女人,会变得如何得坚不可摧。母亲一定也曾经这样独自用力,并且坚韧。她开始原谅她。

每一个离开的决定都是因为着失望。也许母亲的失望只是从不曾得到倾诉。即使母亲也一定是寂寞并且因为独自用力而沉默。就这样她在近20年之后,在医院阴冷空旷的走廊椅子上,想起母亲的脸,并且终于原谅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