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伞天(第2/10页)

那天也怪维圣,吃着晚饭,好不端端地提起一止,说一止回了趟学校,问云梅的好,还要云梅给做媒。“我问他要怎样的小姐?”维圣拿筷子比划着,“你猜他怎么说?哎,你猜他怎么说嘛?”云梅听不得一止的名字,当着维圣父母弟妹一大家子人,却也不好发作,摇摇头不耐烦地道:“谁晓得。”维圣一点没看出端倪,笑吟吟地接口道:“他说和你一样好的,否则就打一辈子光棍了。”想了得意,又好笑了几声。

虽说一止的回答早已料到意中,云梅仍不免激灵灵地一震。维圣的几声干笑听在耳里,更是心如刀割。勉强支撑着,待话题从一止身上转开,就借了头痛下桌回房。维圣跟了进来问东问西,十分殷勤。云梅有苦说不出,心一酸,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先前强吞下的几口饭,禁不住抽噎,胃里一翻,全吐了出来。害维圣慌得手忙脚乱,只是不知如何伺候才好。云梅到底过意不去,费了大番工夫,才劝得他回桌吃完饭。

维圣再进房的时候,态度又是不同了。云梅朝里躺着,只装作不晓得他进来。“咔嚓!”是维圣把眼镜搁在床头柜上的声音。云梅心里一惊,暗忖他总不会刚吃了饭就待怎么样吧——云梅向来受不了维圣这个摘眼镜的预备动作,活像摆明了说“我要吻你了”什么的,叫人觉得不有所拒绝,便失面子似的。

心里一紧张,猛地翻身,倒正赶上维圣凑过来,躲也躲不掉,只得由他。一股子混合菜味冲进口鼻,隐隐还觉得他齿缝里残留了肉丝。云梅又是一阵恶心,用力推开维圣,就床沿趴着,可也没什么吐的了。维圣教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吃了一惊,慌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云梅躺回枕上,恹恹地说:“想吐。”却见维圣有些喜不自胜的模样,不觉有些纳闷。维圣做事谨慎,总也留心她的辞色,这上头从来没有勉强过她的,这次不知怎么,竟又不知趣地俯下身来,亲她的眉眼口鼻,一只手还沿着云梅的小腹往下探。云梅刷地打开了他的手,气极了反倒不知道要骂他些什么,直把眉头锁了个一字。维圣却仍是傻呵呵地笑看着她,好久,云梅才从牙缝里迸了几个字出来:“你,你是疯了!”

“人家说怀孕的女人都是脾气不好的,你可别气坏了,不惹你就是。”维圣难得地油嘴起来。云梅不禁失笑了,这书呆子胡说些什么?“谁怀孕了?不要乱说。”

“我妈妈说的。”

“乱讲。我自己都不晓得,你又知道了。”

维圣那里坚持是有,恨不得立时带了她去检查;云梅这里又是怕又是恼地非否认了不可。两个人僵持不下,云梅烦不过,又嘤嘤哭了起来。自己也诧异着,哪来这许多眼泪。维圣教她哭得心软,只是低声下气地赔小心。云梅的气本来也没全平,他一径地啰啰嗦嗦,逗得火又往上冲。心里想:好吧,全扯开了吧。吴维圣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一天没爱过你。你要怎样,离婚了吧。

嘴里毕竟不敢说,光嘟哝着:“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越说越觉是实,竟至捶胸顿足地号啕起来。心里倒还清楚,一直奇怪着自己怎的如此泼辣。

“你根本不爱我,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娶我。”云梅把自己的错全赖到维圣头上去。“每个礼拜赶来睡一次,就是要我生小孩?你是休想!恶心!恶心!我再也受不了了。你们家里的人怎么看我?每个礼拜六来睡一次。哦,天哪——”云梅说得语无伦次,反反复复的只是怨维圣不爱她,不了解她。“我们两个人讲的是外国话,你不懂我的,我不懂你。哦!天哪——”中国女人哭起来都有惊人的声势,也不要旁人传授,自自然然就呼天抢地闹得不可开交了。

云梅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这样地哭过闹过,一时之间倒也觉得有几分痛快。却究竟不是这种性子的人,一些话翻来覆去地说了几遍,越说越心虚。偏是维圣笨的;原先还坐在床边嗫嗫嚅嚅地劝慰,这会儿索性站得老远,眼镜也架回了鼻梁上,一言不发,怔怔地望着她。

维圣长得本不活泼:长方脸,厚嘴唇,细小眼睛,鼻梁虽是挺直的,一副宽边眼镜却是缺点优点一并遮了去。这下垮了张脸,益发地看了丧气。身上条子衬衫让云梅揉得稀皱,一只衣角拖拉在西装裤外面。凸腹弯腿地站着,那腿可不是朝前弯的,腿肚子硬邦邦向后撑,膝盖紧直,脚掌平行,活像立了根桩那里。

云梅早就哭过了兴头,只是不甘这么虎头蛇尾的就收场,因而死劲地吸着鼻子,不时打个冷战,以增声势。想等维圣两句中听的,也就算了。她实在忘记这事怎么开的头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云梅踢踢拖拖地说,声音是微弱的。维圣忙道:“我送你。”云梅看他不像赌气,何以说出这样教她下不了台的话——是了,他以为但凡顺着她就是待她好,不知道女人都有点口是心非的毛病。在一起几年了,连这点心都不能有体谅,还闹些什么呢?云梅忽然觉得周身发冷,从心底开始,一阵冷似一阵。这里不是她的家,桌椅床铺,没一样是她的讲究,壁橱里空空荡荡,只有三两件替换的衣物。她瞪大眼睛四面逡巡,总想探它个究竟,可是泪眼模糊,却再也看不明白了。

维圣看她静了下来,却仍蜷曲在床上,长发披散着,脸色苍白,牙关紧咬,一个寒战接一个寒战。心里真是痛,恨不能把她揽在怀里揉她亲她,他要骂她,怎么这样折磨自己,折磨他?可是他到底不敢,好不容易云梅才歇了气,何苦又去撩拨她?她要回家,回家她就不气了,当然还是送她回家。自己再舍不得,再有什么体己话,也得忍下,总要云梅称心才好。

第二个礼拜六,云梅没有过去。维圣来电话问,只说人不舒服。维圣巴巴地来接,云梅竟连见都不见。

云梅不说,维圣根本说不上来。管先生、管太太不晓得小两口闹的什么别扭,竟是劝也无从劝起。

第三个礼拜,云梅参加了学校的旅行,事先连个信儿都没给维圣。云梅并没记恨成这样,她只是不习惯和维圣一一交代,下意识里是不是躲着他,可就不晓得了。却是可怜维圣,又怏怏地回了新竹。

没两天,云梅上午下课回家,还没过二门,就听到管太太的声音道:“她是娇坏了,你脾气好,哄着就没事……”云梅推开纱门进去,却见沙发上端端正正坐着维圣,管太太一边陪着说话呢。云梅正想问他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学校里的课呢?维圣误她怪的神气为嗔,慌忙站起来道:“云梅,我知道你气我,可是我有点事——”云梅吃他这一说,刚刚打算的问候竟像亲切得不妥了。因而呆了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接他的口道:“什么事?”颜色顿时冷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