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行(第4/7页)

“一家有一家的难喏!”傅先生感叹道。山道上飞来彩蝶相逐,不识相的直舞到两人面上,傅先生拄杖的手一抬,将它们咄了开去。

他们却不是见面光会诉苦,老人的日子虽然单调一些,有伴能解语,过起来一样有意思。

这天傅先生出门稍迟,上山的时候和张大姐错过了。上得乐园才看见张大姐果然已经到了,正和另一个老人说话。那人一头头发全白了,却比傅先生的茂盛许多,个子壮大,红光满面,穿一条宝蓝色两侧镶白边儿的运动裤,提着个遮了黑幕的四方鸟笼,声洪气足,说话的口气十分权威:

“你这样不行,这样早晚要出毛病的。我上次教你那个运动,你是不是天天都做呢?”

“我是精神好的时候做一下。”张大姐说。她看见傅先生上来,跟他笑了一下。

“啊呀!那怎么行!那得要天天做的呀。”

“我都流汗哪,黏搭搭的,好难过。”

“那都是浊汗,都是你的脂肪,从那毛细管里排出来的,像我,都流的是清汗。”

傅先生在他们后面一块石头上坐下,觉得这个自以为是的老头子有几分讨人嫌。他那抑扬有致的京片子,傅先生耳里听起来活像走江湖卖药的。

“哪,我今天再教你两招儿,简单,可是管用。不过得你有恒心,天天上了这个山顶,欸,做那么几回,我保证你那血压也不高了,人身子骨也结实了——你看好!”

那人将鸟笼往树上一挂,背向傅先生拉起架势,一面就要张大姐学样。张大姐大概因为身后有个傅先生,不大自然,三番两次回头望了傅先生笑。那人脾气不小,只管嚷嚷:“不对,不对!这样,眼睛要顺着自己的手儿瞧。”

傅先生看他这样神气,就在后面说:“左右开弓似射雕。”

那人不意有人叫得出他的名堂,气焰落了一些,也回头看看傅先生。傅先生怕他没听懂自己的国语,又说:“左右开弓似射雕,这是臂部运动。”

那人又教另一式,对张大姐指示道:“头这样摆,这样摆——像个小狗儿似的。”

傅先生后面又发言:“摇头摆尾去心火。”

那人忙道:“对,对,这叫摇头摆尾去心焦。”他改了傅先生一个字,特别强调一下:“——去心焦。这真比什么运动都好,别看了简单,这我们老祖先传了几千年的。”

“这是一种古体操,叫八段锦。”傅先生说。六十大几的人不争这个意气,只这人不大教人有好感,傅先生是忍不住。

“您也知道这个啊!”张大姐笑道。

“我中学里体育课学过的,多少年了,记不全啰。”傅先生小小有点得意,“其实嘛,爬山已经是全身运动了,上来休息休息,顺顺气,不必再做什么运动了,是不是?”

张大姐习惯性地笑着点头。那人无趣地打个招呼,提着鸟笼子走了。

回程的时候,张大姐和傅先生聊起:“那人姓铁,也是天天来这儿爬山,他多吗在那下头活动活动筋骨,碰上了,就教我两招儿。我那叫也是他教的,去去心里头躁气。”她看见傅先生笑,又说:“他爹是我们那儿的大财主,都喊半街铁的,一整条街上房子,半条都是他们家的。他现在住中央新村,还是很发财的人。”

傅先生只管笑,心想这半街铁可管不到他新店的这个小山上。

到山下的时候,隔了几十米看见锦玉正送两个小孩出门。佑安先看到傅先生,老远就叫公公。傅先生忙赶过去,一面看表对张大姐说:“今天晚了一点。”

两个小孩喊张婆婆。傅先生介绍锦玉见礼,锦玉跟着孩子们叫,邀张婆婆上去坐。傅先生要她快去准备上班了,自己和张大姐送孩子去大路口坐校车。却等他走开好远,无意间回头一瞥,还看见锦玉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望着,他又看身旁的张大姐一眼,竟无由有些讪讪的起来。

今年的梅雨早早来了。一连几天下着雨,平日爬山的人都失了踪迹。傅先生犯了风湿的老毛病,腰骨痛得厉害,人恹恹的,也不晓得要干什么好。

雨歇了一阵又开始下,细而密,肉眼看不见,地上的小水洼却是涟漪不绝。他勉力端了把椅子,临窗而坐;雨里的山更青绿,可是因为天灰而低,绿也黯淡了许多,教人觉得气闷。他一径望着山道出入口,像等着看看就要走来个什么人。可是这雨,断断续续却无休无止的雨,怕是要断了来人的路了。

“傅先生,傅先生!”

有人喊他?!

“张大姐!等等,我来开门!”光顾着山路上,倒忽略眼下了。傅先生心里急着去给客人开门,可是那老风湿由不得他。他艰难地起身,走到门边去按大门电锁,开了二门迎着。

“您看我,出门的时候也没下雨,我想一会儿就回去的,伞也懒得带。”张大姐淋湿了一点,进门就笑。

傅先生让她坐,说:“这天气靠不住的呀。”要去给她泡茶。

张大姐忙拦住:“哎呀,您犯腰疼呀?”她关切地问。

“老毛病啰,唉——”傅先生佝偻着背坚持要奉茶,一面自己解嘲:“这下真像个老头子啰。”

“这也没什么法子,您多歇着,这天气很磨人的,我这一两天也是感冒。”

“啧啧,要小心喏。靠自己啰,儿女是替你想不到的哟!”

“您试过那针灸没有?人家说那对老风湿很有效的。”

“你看了医生没有呀?上了年纪慢不得啰——我以为你下雨不来爬山,结果还病了。”

“我也是在家里头闷的,看了今天早上天气还好,我就出来溜个弯儿,打算到藏经楼就回头。走到这儿哪,下起雨来了。想来跟您打个招呼也好,那对讲机我也不敢随便按,探头一下就看见您在那儿。”张大姐说着笑了。傅先生听了也很高兴。

“您这儿我还没上来过呢,比我们那儿宽敞多了。您这一共是几坪?”

傅先生虽然腰疼,却挺有兴头地领她前后去看,两人边谈房子。却因为后面跟着个人,傅先生忽然觉得自己一身破汗衫旧睡裤的很失仪,一回座就记着要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