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大事(第2/5页)

“我只是想找个人一起吃饭。”意勤说,“不是周末,朋友都不在家。”

女孩子抿着嘴笑了,一会说:“我正好要去吃饭。”

他后来就一直记得两个人上过的那唯一一次小馆。是吃牛肉面,叫了一碟泡菜。他还要点冻蹄等等,一一被她否决。幸好无论吃的是什么玩意儿,至少他不是影只形单地庆贺自己的毕业与就业,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与他共度这样对他意义非凡的黄昏,他有点儿开心,又有点儿惆怅,余的就是不解——不解她,不解自己,也不解世事。

她说她叫方蓉。她问他的名字、籍贯、出生年月日、几年来美、目前状况、家庭情形……意勤一一答了。间或他说:“你呢?”方蓉就也介绍了自己。

一顿饭吃下来,倒也有讲有笑。意勤拿起餐巾擦手,一面赞道:“真好吃。”

方蓉说:“没什么。下次请你吃我做的,你才知道好吃。”她拿过账单看,像是打算分钱。意勤慌忙拦道:“吃了这么一点。我请客。”

方蓉没有坚持,只说:“谢谢。下次我请你。”等意勤拿过找钱放下两块小费,方蓉却从桌上夺回一张纸钞,塞进意勤口袋,道:“一块钱够了。”

意勤一向随和,加之又替自己省了一元,笑笑也就过去了。这样的萍水相逢,又在个熙熙攘攘的中国城里,虽然吃了个极早的晚饭,冬日里却也暮色沉沉了。再怎么说,仿佛都该道再会了。

意勤因而发问:“你的车呢?”

“我到China Town从来不开车的。停车太麻烦。”方蓉说,“我坐巴士回去。”

当然意勤要送。她住东边,也是个中国人聚集的所在。她和另一个中国女孩合租个一房一厅的小公寓。公寓是汽车旅馆改建,车子直接泊到她们房门口。

时间还早,天却晚了。她的室友还没回来,她那一扇窗是个黑洞洞。楼上人家在打麻将,哗啦哗啦,像台北。意勤望着前方,两个人坐在熄了火的车子里听人家家里洗麻将牌。

半天半天,意勤终于鼓勇侧过头去看她。他想他自己知道该做什么,人家那样定定地仰望着他,是个看过电影的男人就应该知道怎么办。这里是美国,此地更是好莱坞所在的大都会,他在她家门口,还不用问:“你的地方还是我的?”那吻,因为感情还不及培养,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可是那窗所撩起的遐思,却让意勤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掀起那层纱,他俯身在她的颊上一吻。观众不依地哗然起来。然而已经礼成。莫名其妙的司仪忽然想起台湾规矩,大声叫新人向观众鞠躬,谢谢大家。虽然是预演所无,迫于情势,新郎新娘只好鞠躬如仪。众人见新鲜有趣,不免鼓噪外带鼓掌还礼,场面顿见热闹。司仪受到鼓励,就紧接宣布各个方向受鞠躬礼的人。台上为他们成婚的人原不是牧师,是新郎学校里的指导教授。本来也没有人要他学做牧师,可是美国人不懂证婚,既然此二人不去教堂结婚,而租了个礼堂要他来讲话,他无师可法,乃将寻常牧师为人证婚的读经一段省去,改为请教来的中俗介绍结婚人生平,末了加上美俗的问人家愿不愿意。这时新人奉命向他鞠躬,他赶紧日式还礼,观众乃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司仪中英文宣布:“新郎新娘向新郎的家长一鞠躬。”

意勤偕方蓉再度转身,毛太太从第一排位子上严肃地站起来,慎重地一点头为之答礼,并不苟言笑。意勤不敢逼视,眼睛忙向下看,望着他妈妈的鞋尖。

毛太太的鞋变不出花样来,真正的十年如一日,十双如一双;不尖不方不圆的头,外加一个酒杯跟。

“我不能说反对,我反对也没有用。”毛太太是教员,春风化雨三十多年,向儿子训话是割鸡用牛刀,“只能说,我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毛太太离座踱两步,意勤的眼睛还是守着妈妈的鞋尖。

“现在时代不同,没有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们讲什么,你们是听不进去的,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毛太太重新落座,喝一口意勤堂姐毛意静泡来的茶,更向意静道:“这个茶就是我带来的那两罐吗?人家说冠军茶冠军茶,好几千块一斤,我喝了好像也差不多。给我喝真是糟蹋了。”

意静也是瘦长个子,孩儿面,和意勤长得如亲姐弟一般,闻言因道:“我听我朋友刚从台湾回来说,现在都还有什么泡茶比赛。人家喝茶哪像我们这样,很多花样的呢。像什么老人茶什么。”

意勤听见话题岔开,心中一松,不想危机就这样消弭了;早些时在机场,他妈妈对方蓉冷冷淡淡,才到意静家又借口要休息遣他送“方小姐”回去。在车上方蓉眼睛就红了,一直预言毛太太对这亲事要如何抨击阻挠,弄得意勤也心中惶惶,却不想危机就这样消弭!

“我喝茶和我处理事情一样,都是越简单越好,绝不搞什么花样。”毛太太每日朝会导师训话,每周班会导师训话,早将训话技术练至化境,她想怎么讲就能怎么讲,焉有宕开话题说不回来的事?为子不知母,意勤那口气实在松得太早。“像你这位方小姐,我就觉得她真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意勤把才抬起的眼睛又垂下去。

“既然你们一定要马上结婚,又在美国结婚,我觉得在教堂结婚蛮好是不是?结婚嘛,仪式嘛,我们家也不是教徒,这也是一种入境问俗的做法。我年纪大了的人还有这种观念,为什么你那个方小姐年纪轻轻,脑筋这么不开通呢?”毛太太望望儿子的颈项,又转脸望向意静。

意静就也发表意见:“我就说我和方蓉讲过了,在美国请酒席真是划不来,客人都是送礼物的,成本收不回来的。而且意勤刚刚开始做事,没有什么积蓄。不过方蓉说她父母亲是佛教徒,要叫他们到教堂去参加婚礼她觉得不太好——”

“说起来她是很体贴父母。”毛太太声音渐高,“为什么人家有那样的女儿,我会有这样的儿子呢?意勤,你呢?你一直说方小姐希望怎么样怎么样,你呢?我倒是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意勤慢慢抬头,正想找几句什么话挡挡,电话铃解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