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淑男(第4/5页)

然而巧璘却常常不知道自己想的人究竟在世界哪里?振祖在个国际性的会计事务所里做事,湾区不过是世界各地的办公室之一。

那天早上,她正准备出门上班,竟接到振祖从香港打来的电话。

“今天是我生日。”振祖说。

“哦,生日快乐。”巧璘先是吃惊,继又抱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生日。”

“谢谢你。”振祖的声音清晰却低,听起来有点感伤,“等下过了十二点我就三十九岁了。”

“男人最好的年龄,”她用英文说,“而且你看起来年轻多了。”

“谢谢你。”振祖说,恢复了他的幽默感,“我不喜欢三十九岁,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你是真的三十九岁,人家一定想你是四十多了,还说三十九岁。”

巧璘轻笑道:“对,就像我的二十九岁。”

振祖笑了,一会又说:“谢谢你,我很高兴有你做我的朋友。”

她走下坡去搭街车。想到有一世界的人,而他从香港打电话给她,心里仿佛有点什么死了许久的东西动了一动。

振祖回到湾区再找她时,她婉拒了又一次午饭的邀请而大方地提出周末晚上在她的地方为他补过生日的建议。振祖明显地犹疑了一下,同意了。

他带了花、香槟和从香港买给她的礼物来到她的公寓。巧璘真的很高兴,她搬进这儿八九年了,第一次有男人像电影里那样带着恰当的礼物来拜访。

她本来可以喝一点的,却也许这香槟太醉人,她变得话多起来:“我哥哥他们说我笨,一样的钱在郊区可以买独栋房子了。可是我要个独栋房子做什么?现在证明地点好,公寓一样会涨价。”

“对,买房地产的三大要诀就是,地段,地段,地段。”振祖说,好像在和他的客户谈投资。

巧璘有点失望;她精心布置的烛光餐台,他带来的花与酒,拉开的窗帘外是星光与远处的灯火。可是屋里少了点什么——究竟少了点什么呢?

她掠掠头发,说:“珊蜜乔,你知道珊蜜乔?她有时候周末向我借地方。我今天说,不行,我有朋友来。她好失望,问我是男朋友吗?”她说了笑,近乎挑逗地睨着振祖,道,“她们都以为我是修女。”

振祖微微笑着,道:“珊蜜乔?金头发的那个?”

巧璘拿起杯子,说:“我们到客厅坐吧。”

她蜷进长沙发的一端,振祖却走去看那正燃着火的壁炉。巧璘说:“假的。”那壁炉不过是灯光、色纸与电热风罢了。

振祖笑道:“蛮可爱的。”顺势落座在炉旁的单人靠背椅上,遥遥对巧璘举举杯道:“你这地方真舒服。”

巧璘耸耸肩,有些不耐烦起来。多年来,为了她自己的那一点过去,她根本自绝于中国男人,在她眼里,中国男人全是计较小器的。就算是家里安排的相亲,人家不追究她的历史,二十五岁以后就常常挑剔她的年纪了。她有一次对埃玛发牢骚:他们都要找一个二十五岁以下的处女,最好什么事都不懂,可是有份工作还会烧中国菜——那是她总结几个她哥哥给她介绍过的中国工程师。这个林振祖却好像是个例外,起头虽然也很无礼,一如其他那些一经打量便即刻决定不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的男人。可是慢慢地他走近一点,慢慢地他又走近一点:她感觉到他做朋友的诚意,却猜不透他的心思。她举杯回敬,一面眯眼望穿那杯中浅浅金色的液体:他整个人更远更小了,他身边壁炉里蹿高蹿低的是紫色蓝色的人工火焰,电热风嘶嘶在中助威。她忽然觉得这是她最后的一掷。

巧璘仰头饮尽杯中香槟,红着两眼,发横地说:“有时候你是可咒地多礼!”她讲英文。可能因为少小离家,用中文根本不懂调情。

振祖的眼睛里闪过一星异芒。他缓缓站起身坐到巧璘的身旁,揽过她的肩头。她合起眼迎上去,他的唇却轻轻擦过她的面颊,溜走了。

巧璘第一次和振祖离得这么近,闻到他身上一种清洁的香味,她没有头昏心悸,反而清醒过来。她心中很惭愧,弄不懂他的意思,又不敢推开他抬头。僵了一会,她忽然兴起满腔委屈,喝下去的酒倏地化成了泪,再也难忍,就在他臂弯里哭出声来:“对,对不起,我,我实在没有经验和一个中国男人在一起。我不应该叫你来。我平常都很诚实,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如,如果你看不起我,那,我,我也不会怪——”

振祖轻拍她的背,说:“不要。不是你,是我。”

她自管在那儿乱着,实在没听懂振祖在说什么,只他拍着她背的手却发挥了安抚作用,让她渐渐镇定了下来。巧璘并非没有经历过人事,先且莫论爱与不爱,和振祖相拥只是清心寡欲到令她自己吃惊。她模模糊糊地若有所悟,却又无暇细想,只轻轻一挣示意振祖放开她。

振祖手一松,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额角,像亲吻一个朋友。她听见他在她耳畔用英文低语:“我可以假装,可是我不愿意骗你。”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泪噤,坐直了望他,振祖改口说国语:“我把你当成我的朋友。”

巧璘想起她妈妈说振祖的话,呆呆看着这人,半天说:“你是——你本来要假装了来骗我的?”

振祖没说话,低下头仿佛是默认的意思。巧璘看见他一双洁白修长的手,指甲上涂了透明指甲油。她一直认为只是个“雅痞”的讲究。

振祖忽然叹口气,道:“我不是故意的。其实我第一次找你出来吃饭,只是刚好在附近,就找你向你道个歉。可是你讲起你和你父母的情形,我就觉得你一定会懂得我的问题。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事情,我妈妈知道了会去自杀的。我想,你一定也有你自己的秘密生活,那是不能给他们知道的。我几次想同你说,我们可以为他们结个婚,可是大家还是可以依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可是后来我又真的很喜欢你,像喜欢一个朋友那样地喜欢你。”振祖痛苦地以掌抚脸,继续说:“我想了好久,我想也许我能改变,也许我能永远不要告诉你,我会真的爱上你,我们可以真的结婚。一个中国人在这个圈子里找一个固定的爱侣并不容易。我怕死,我怕老,一个人寂寞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