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启明和六瑾(第2/5页)

“这是条熟蛇,总来找我玩,它就住在这一带。”

那些乌鸦也不怕她,当着她的面吵吵嚷嚷的。

“我妈妈现在一定不会寂寞了,小动物啦,人啦,都来看她。”

她说话时,蛇张着嘴,好像要过来咬启明一样,启明感到很好玩。他们坐在那里,两人都不谈论死者了,因为感到死者就在他们当中。

后来他们就常在墓地见面。并没有约定,却又像约好了一样。启明感到阿依身上有种非人间的美,这个姑娘同她母亲太不一样了。启明不善言谈,所以也没有同她谈过去的事,他感到是死者在为他俩沟通。毕竟,死者是过去时代的人,启明也是。如果没有那位母亲,启明是没法理解这位小姑娘的。

启明将她带到城里,托付给孟鱼家,自己就走开了。他同孟鱼并不熟,只是隐约觉得这一家适合于阿依。奇怪的是老夫妇一下就满口答应了。那天办完这件大事他就回设计院的住处了。路上他经过六瑾的家,他听到满院子的鸟儿叫得欢。拐到院门那里一看,有四只雪豹立在那年轻女人的身后,而她本人则坐在那里喝酒,喝得一脸通红。他所看到的画面给了他强烈的刺激,他又一次深感生活的确是刚刚开始。后来,是他设法将六瑾院里的鸟儿都引诱出去的,他用鸟笼干的这件事,六瑾一点都没发觉是他干的。

在设计院时,启明生活中还发生过一件大事。那时院长已经住院了,他陷入苦闷之中,惶惶不可终日,恨不得找一个黑黑的地洞钻进去,摆脱自己这意义不明的生活。他半夜里偷着去见院长,院长让他站在病房外说话。院长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说话的声音细如游丝,好像随时会断掉一样。

“年思白天来过了,她对花园里的蝴蝶产生了兴趣。”

“我要躲开她,躲开他们一家人。院长,您真的要走?”

“我明白了,启明。你可以失踪嘛。比如我,我先前也有过一些亲密的人,后来我就失踪……”

院长下面的话听不清了,她在喘气。启明被两名高大的汉子架着送出了住院部。他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溜达,反反复复地思忖“失踪”这件事。到天亮的时候,他终于想明白了。

他决心把自己变成聋哑人。也就是说,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听了。他的决心一下,没过多久,就得到了周围人的公认。不久,连他的名字也变了,他被称为“哑巴”。设计院的这些同事的记忆力特别奇怪,院长一下葬,就没人记得起他是启明了。不知出于什么理由,他们将他看作从院长家乡来的一名花农,他们说他是因为残疾和年老来投奔院长的。启明心里想,自己的容貌一定是大大地改变了。难道真的没人认得出自己了?

他拿着水管给草地浇水,年思带着六瑾过来了,年思对六瑾说:

“你瞧,哑巴伯伯真辛苦。以前那个伯伯不见了,他接替了他的工作。”

年思的目光飘飘忽忽的,始终没有落到他脸上。启明觉得这母女俩的背影在夕阳里显得有点凄凉,尤其那小孩,过于细瘦,让人心里不踏实。

他将自己的这次改变身份看作一次成功的大撤退。新的身份也给他带来某种自由,他比从前更洒脱了。整个设计院,只有胡闪还把他认作过去的启明,不过就连他也改了口,不再叫他“老启”,却叫他“花伯伯”。胡闪具有惊人的洞察力,这种洞察力常使得他对过去的一些遗物念念不忘。因为身份的变化,启明又趁机在设计院多干了两年才退休,他去办退休时,部门经理居然对他说:

“您老可以一直在这里干到死嘛!”

可是他已经不想在这里干了。他要把自己变成一条鱼。

经理有些失望,说:

“退吧退吧,将来想回来了,回来就是。”

这话又让启明吃了一惊。将来?到那个时候他是多少岁了?难道他还年轻?抬头看看经理,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六瑾叫他“启明老伯”时,他全身都有生理反应。

“因为那只龟,我的母亲战胜了病痛,这不是瞎说,是真的。”

“你母亲很了不起。还有你爹爹,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顽强的人。”

他们说话的地方是一家免费的旅馆,五六个人住一间房的那种,每人一张木板床。房里没椅子,六瑾只好站着,那些流浪汉都在盯着她看。启明想,她仍和从前一样精力充沛,精力这么好,生活起来一定很难。

他俩一块来到外面,耀眼的阳光使六瑾眯起了眼。

“您知道‘奇趣旅馆’吗?”六瑾问他。

启明告诉她说,不但知道,他还是那个旅馆的股东之一呢,当然是比较小的股东。六瑾注意到他一说话就变得年轻了,看上去只有六十岁的样子。以前他的脸总是在暗处,她一直没看清楚过。他们一道站在林阴路上看来来往往的车辆,阳光从树缝里撒到他俩身上。六瑾忽然感到,这位老人就像是她的亲人,她从小就认识他,可又一直忽略了他。错误是从哪里开始发生的呢?

“六瑾应该很适应那种旅馆吧?我的朋友别出心裁。”

“不,我一点都不适应。同太阳离得那么近……我是个有缺陷的人。”

六瑾对启明说,她在那里失去了她心爱的小朋友。

启明笑起来,说:

“你要相信,在家里,无论什么东西都丢不了的。”

六瑾第一次看到启明老伯笑的样子。那真是灿烂的笑容啊,就像几十条小溪在欢快地奔腾!六瑾受到了感染。

“那么,他在哪里?”

“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你看那边。”

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站着无头的男人,他那长方形的魁梧身体蒙在黑布里头。有一个维族姑娘在他面前跳舞。

“你看他有多么洒脱!”

“是啊,没有头真好。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六瑾迷惑地问启明。

那边渐渐围成了一个圈子,姑娘越跳越疯狂,痛苦地扭动着。六瑾看见无头人匆匆地走掉了。她一回头,发现启明老伯也走掉了。

六瑾想去马路对面,可是来了车队,卡车一辆接一辆,像是没有尽头了一样。

她回到家里,一边做饭一边想,自己虽不能像启明老伯他们那样洒脱,有些观念是不是也可以变一变呢?比如说,慢慢地变得像他们一样随遇而安,心情平和?

坐在葡萄架下面吃饭,她又一次想起了蕊,心里一阵难过。他举着那把黑伞匆匆走过的样子特别令她不安,她觉得他前程未卜。也许一切担忧全是多余的,可笑的,可六瑾就是超脱不了。

一会儿阿依就过来了。六瑾对她说起“奇趣”旅馆,阿依一听这个话题就变得容光焕发起来。“那是他的实验场。”她没头没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