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婴儿(第3/7页)

是黑人在说话,他还笑了一笑,露出闪闪发亮的牙齿。年思刚来时被他吓了一跳,因为她万万没想到设计院里会有非洲的黑人,而且说着她自己的语言。黑人的名字叫樱,清瘦的身材,英俊的面貌,大约三十岁左右。他每天来年思的办公室好几次,像一个报时的人。一会儿说,“离下班还差1小时15分。”一会儿又说:“你看,多么快,我们工作两小时了。”年思感到很难弄清他这样做的真实意图。一次年思到了他的办公室,她看见空中有好多绳子系着的骷髅,一律从天花板上吊下来。樱拉上了窗帘,房里暗暗的,有点恐怖。他正就着一盏台灯的微弱光线绘图。他的面相有点凶,像一只黑豹,可是他一抬头看见年思就笑开了,和善而亲切。

食堂离办公的地方还有一段路,他俩一块走在小路上。樱老是弯下腰去采野花。他告诉年思说,他在8岁前一直住在非洲,在好几个国家里流浪。是院长的父亲收养了他,还将他带到了这里,可惜老人很快就去世了。

“一来到小石城我就对学习产生了狂热的兴趣,我学啊,学啊,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谁会想到我先前是个流浪儿呢?”

樱还说,每天夜里是他最难熬的时光。他觉得自己那黑黑的身体完全消失了,然而还可以听到非洲古老大地上的鼓声不断传来。时常,他出门来到旷野里,像野兽一样面朝月亮叫那么四五声。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啊?”年思问。

“是老人家。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很美,是吗?”

“嗯。我在设想身体消失的感觉呢。”

年思睡在办公室旁边的小房间里。她开始失眠了。她走到灯光微弱的过道里,听到办公室里都在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她将耳朵贴到那些紧闭的房门上头听了听,觉得很像骷髅相碰发出的响声。她只去过黑人的办公室,难道每个办公室里面都悬挂着骷髅?有小动物在抓她的脚背,她低头一看,是一只烟色小猫。她将猫儿抱起来,猫儿就响亮地叫了一声。那叫声像极了她的女儿。她连忙将它放走了,心里怦怦直跳。她想起了院长的叮嘱:“不要走出屋子。”这种夜里,她感到建在乱岗上的设计院就像一个大墓穴。她甚至发现了一些老鼠,老鼠们的口里都叼着肉类一样的东西,沿墙根很快地跑过。她回到房里,刚一坐下就又听到女儿的哭叫。啊,原来是另外一只小猫,黑色的,朝她张开血红的嘴。年思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用颤抖的手推开房门,放走了那只小猫。

在设计院做的梦特别深沉,人就像在通往地心的岩洞里行走,而且那种行走是无法返回出发地的。时常走着走着,年思就会停下来想一想:她的一意孤行就是为了深入到这种地方来吗?岩洞里没有小动物,她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然而远方却有朦朦胧胧的光。光斑一共有三个,忽上忽下的,像在跳舞。往前走的时候,她心里有种畅快——啊,终于摆脱了!终于摆脱了!

一天下午,她站在岗子上吹风,忽然发现胡闪立在远处的一蓬茅草里头,怀里抱着六瑾。六瑾一下子长大了很多,还扎着小辫呢。他为什么不过来呢?她迎着他们跑过去,她跑的时候,风就吹得紧了。

“年思年思,你不要过来,宝宝会哭!”胡闪冲她大喊。

紧接着,尖利的哭声就响起来,年思的腿像被打断了一样,她跪到了地上。然后,她眼看着胡闪离开了。

自从年思将宝宝抛下不管,胡闪独自承担哺育的重任以来,他的生活节奏全部改变了。除了每天出去买东西时将女儿交给周小贵照看片刻,其他时候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他发现周小贵其实很害怕婴儿,就好像婴儿不是婴儿,而是咬人的小兽一样。可是胡闪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将女儿往小贵身旁的坐栏里一放,自己就赶紧跑下楼。他买东西时忐忑不安,老担心性格阴沉的小贵要虐待女儿。还好,并未发生那种事。但是小贵绝对不愿抱一抱他女儿。

六瑾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着,才三个月,她就和大人一样吃东西了。胡闪将肉和蔬菜剁成碎末,煮在稀饭里头喂她。她吃得很欢,食量也很大。女儿很少睡觉,所以他就总是在忙。他同她几乎是同时入梦同时醒来。渐渐地,女儿哭得少了,胡闪心里也不像从前那么发紧了。但他同这双过分清彻的眼睛对视之际仍然是紧张的,那目光里头有种责备的意味。有一天早上两人醒来,六瑾指着拉上的窗帘一声接一声地尖叫,像个大孩子一样。胡闪走过去拉开帘子,看见外面天地都在旋转,他都差点晕倒了。

他无法看清女儿身上储存的记忆,他想冷静地观察,可是做不到,他的生活变得昏昏噩噩一团糟。

有一天,他将自己的脸贴着女儿的脸,对她讲起了自己的经历。当他讲述的时候,女儿也在咿咿呀呀地附和,也许不是附和,是她也在讲。胡闪不是用的一般的讲故事的语气,而是用另一个人的语气来讲他自己的事,那个人是一个虚幻飘渺的少年人,喜欢坐在屋顶放鸽子。风又在击打着天窗的玻璃,他用尖细的声音说呀说的,女儿也说呀说的,这几个声音汇合到一起就有点像催眠曲了。但女儿总是那么亢奋,大概谁也无法对她进行催眠。胡闪想,也许年思孕育宝宝好多年了,也许他们还在烟城时就有了她呢。她完全不像一般的宝宝,她甚至还会讲述,要是他听得懂女儿的讲述就好了,那样的话,他看她的眼睛时就不会紧张了。胡闪在自己的故事里将自己变成少年人之后,就感到一些结解开了。他的生活又有了盼头。他还看到了同女儿沟通的可能性。他的手脚变得麻利起来,他快快安顿好家务,将六瑾的小身体洗得清清爽爽,就来继续讲他的故事了。

婴儿现在有了快乐时光。只要胡闪弯下腰,做出要抱她讲故事的样子,她就在摇篮里欢快地踢起小脚来。父女俩就这样脸贴着脸地咕噜个不停。从婴儿口中吐出的仍然是一些音节,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魅力了。这些断断续续的音节刺激着胡闪的思维,胡闪觉得自己渐渐控制不了自己的故事了——故事里头的空白场景越来越多了。他也迷上了这种新奇的讲述,这些充满了空白的,既简约、又有点难解的故事。在以前,他还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来讲故事呢。所以后来,即使是繁琐的家务缠身,他仍然可以边干活边回味。并由此生出快乐的心情来。他终于体会到女儿是他的无价之宝。当然他也知道,女儿终究会长大,会获取自己的语言,到了那个时候,他同她的沟通会是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