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的日子(第2/15页)

我手中的旅行包也没放,就听他这么瞎扯了一大通。我估计他根本忘了他以前写过的信了,也忘了我从哪里来,来干什么的了。

“你为什么一再失约?”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了。

“啊?对了,我和你有过某种约定!”他显得很兴奋的样子,“我答应过你,要把我的零零碎碎的生活片断连缀起来,以便我有一个完整的形象。等一下。嘘。”他猫着腰溜过去,将身子往窗前探了一下,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对我说:“是来找我的女孩子们,没意思透了,我总是躲着她们。”我明明看见窗外什么也没有。

说来也怪,从理性上说,我根本不应该在这个人这里待下去,我应该抬脚就走,可是我居然呆了两个小时!看来,我的这位朋友还是有一种看不见的魅力,尽管他说谎,尽管他的话没什么意思,我还是留在他那里没走。

他又提议我以后将信写到他的一个舅舅家里去,要他舅舅转交给他。“这样就万无一失了。要知道我多么盼望听到你的心声啊!你和那些不相干的骚扰是完全不同的。有时候我想,我们分居在两个离得很远的城市真是一桩幸运的好事情,这使我们双方都产生了一种神秘感,然后我们通过信件传达这种神秘感。对这件事我有我个人的看法。”

我在Z城的那两天,我的朋友居然振作起来,陪我游览了一些地方。每到一处,他都兴致勃勃地指着一些女孩告诉我:×××是暗娼,×××靠偷东西为生,×××每次都将骗来的东西与他分享。按照他的说法,这城里的女孩大都是些堕落分子,而且大都与他有某种密切的联系。值得指出的是,他分明是一个穷光蛋,连坐车的钱都没有,每次我们外出都是徒步,而他绝不提到钱的事,也不提他的生意——如果他真的在做什么生意的话。那两天除了谈女孩,他还有一个念念不忘的话题就是他的鼻子。他告诉我,有天早上起来,他忽然发现他的鼻尖有两点红的,他吓了一大跳,认为自己患了那种酒糟鼻。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将自己的形象确立为一个酒糟鼻患者。尽管只有鼻尖上有两点红的,这也无妨。他想,一个患酒糟鼻的人最好的处世方式就是肆无忌惮。因为不论他如何矜持,人们也不会对他的鼻子产生什么好感或同情心;不论他如何遮掩,旁人的目光也免不了要停留在他的鼻尖上。像这样活在世上还不如死了的好。而一旦采取了肆无忌惮的方式,立刻就获得了巨大的自由。他这样决定了之后,就开始逢人便谈论起自己的鼻子来,所谈的方式或迂回或直接,或暗示或宣扬,反正看对手而定。此种谈话使他获得莫大的快乐。举个例子说吧,有一天他母亲来了,他就直接了当地向她谈起自己患了酒糟鼻这件事,不容母亲开口,他马上又补充说患这种病的人总有某些天才的迹象,如再加上勤奋努力,日子长了,事情总要发生根本转机的。最近他一直在埋头做生意,很多大主顾都对他表示了非同一般的好感,不是因为他的生意,却是因为他这个人,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含义呢?这些话母亲虽不全信,还是抱了很大的希望回去了。“最近幸亏有了鼻子的事,自我感觉好多了。”他凝视着前方说道。

我离开Z城的前一天夜里,我的朋友硬要我睡在他家里。于是那一晚我就睡在他的隔壁房间里。开始我睡得好好的,可是到了半夜他忽然敲门了。他进来,坐在我的床沿,反复地叹气,说些没意思的话,然后回到他的房里。等我刚一闭上眼,他又来了,很激动似的,告诉我他打算放弃他的生意了,因为一个人总得干点正经事,不能老这样混下去。好不容易讲完了,他回到他的房间,我正要睡,他又来了。如此反复,闹到天亮,我只好起床,他倒呼呼入睡了。

离开Z城后,我恨透了这位朋友。我想,用吸血鬼、虐待狂、骗子这一类词来形容他都不过分。我在火车上发誓不再与他往来。一回到家,他的电报也追随而来。上面写道:一切正常。真见鬼,莫非我每一刻都在关心他的命运吗?我究竟怎么啦?我完全不关心他的事吗?时间的流逝很快就证实了他的预见。他总是那么英明正确。

“关于鼻子的事,”他说,(见鬼,他总是采用这种权威的语气!)“我最近又有了新的见解,事情的起因是一个过路的小孩。当时他正蹲在地上打弹子,我走过去和他蹲在一起,他就和我谈论起打弹子的技术问题来,自始至终完全没看我的鼻子一眼,而且态度的诚恳,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信赖都是无可非议的。这个过路的小孩,他是从哪里来的?当然我不好意思问他,一问就暴露出我十足的俗气。我只是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他说完就收起弹子走掉了,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在心里大大为他喝彩!”接下去他又写到老朋友的女儿向他求婚,“我打算答应她的要求,我发现我也可以做一个很好的丈夫,什么都可以的。只要有了固定收入,我就和她办婚事,当然这都是次要的问题。”

那么在他来说,什么才是主要问题呢?我实在想不出,是他的买卖?我又分明看见他什么买卖都没做。莫非他提起什么主要问题只是为了吹吹牛?与其说他躺在那间破屋子里冥思苦想,还不如说他什么都没想更为确切。现在这位朋友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我无法适应的随意性,并且毫不理会别人的存在了。既然他不理会我,我怎么还会每时每刻惦记着他呢?关于这位朋友,疑问越来越多,虽然无法忍受他,却又一天比一天更紧地被他的行为所牵引。

我正在疑惑之际,他却又唆使一个人到我办公的地方来劝我与他一道去作报告,那人是一位教授,名气并不怎么样。他来叫我去是因为他要我装扮成一位政府要员,说是这样他的报告就会为此增色不少。我的工作是陪他坐在讲台上一声不响,板着脸,偶尔咳嗽两声。整个过程中我如坐针毡,不停地脸红,暗暗在心里诅咒我的朋友。那天夜里我好久没睡着,不住地往地下吐唾沫,似乎要把那种肮脏的感觉吐掉才好。

过了些天那位教授又来了,还带来我的朋友的亲笔信。信上将我大大夸奖一顿,声称我的思想感情已经进入了“超脱升华的新阶段”。我读完信,教授就拉我走,我们一同来到一个规格更高的会场。教授这一回调子也更高了,唾沫横飞,歇斯底里地叫喊:“我已经站在珠穆朗玛峰的峰顶上!”我虽有点不安,但我不再脸红,因为我看到观众坐无虚席,脸上的表情有点木然,却并不反感,少数人还露出赞许的神气,并且这赞许大半是冲我来的,我不由得惊讶了。看来教授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一切都按照他的思想轨道在平稳地运行,他就像一个有经验的驾驶员,而我不过是一名惊慌的乘客,而且是搭错了车的乘客,时时刻刻都想往下面跳。我多么愚蠢啊!这样想过后,就心安理得了。散会的时候大家都来与我握手,我居然也应付得好一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