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4/23页)

“既然您已经认识到您的衣着是那么的俗气,为什么您没有在事业上继续不断地发展自己?”

“我一直在努力发展自己。”

“请问您的实际行动?”

“我在鸡蛋壳上绘出了一幅地图。”

“这件事,我想得出,这不算什么。您知道吗?这种手艺当然有它的过人之处,但毕竟很一般,您过分相信了您自己的这套法宝了,给我钻子和那些倒霉的蛋壳,您能肯定我不会超过您吗?您应该不满足于已有的成绩,抛开您从事了几十年的熟悉方式,另辟蹊径。”

“我该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您来问我真岂有此理。我只能对您说,新的尝试是充满了崇高感的,像一座大山矗立在您的面前。您听说最近城里发生的当街卖艺的事吗?那真是伟大的创举,那位乞丐征服了每一个人的心。我要说,他是一支火炬,而您,只是一个灰色的气球,您虚无飘渺,您家的大人物也没能使您实在起来。”

长期以来,我每天都在完善我的发明,没有一天停止过这种努力,这种工作是永无止境的,我每换一种花样,都能在心底激起一种热情,而时光,就在这种变换中不知不觉地溜过去了。我不正是在不断地另辟蹊径吗?还有谁能像我这样不满足于已有的成绩,在开拓中耗完了自己的一生?可惜这种努力只是一种主观的设想,谁也看不到它,在众人的眼中,一幅地图、一只蜜蜂、一个老人的秃头、一只婴儿的脚板,通统都是一码事,他们对我这种单纯的劳动感到腻味,再说谁愿意终日手拿放大镜,没完没了地来鉴定这些个奇怪的图案呀?我就不能搞点另外的东西出来吗?得了一个工业部的发明奖,也不能说明我那一套就是万能的了呀!那位衣着时髦的同行干脆告诉我:他真为我感到由衷的惋惜,因为我在如此地浪费自己的才华,对整个发明界来说这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那一次,得知我要到门外的果皮箱上站立,他是怎样地兴奋了一整天!他还打算穿上他那件心爱的、款式新颖的风衣前去观看,与此同时,他还和一些三教九流之辈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坚决站在维护我的形象的立场上,将他们驳得体无完肤。他认为在果皮箱上站立的姿势是我走向人民的第一步,迈开这一步之后,形势就会变得明了起来。他等待了好久,始终没看见我从屋里出来,他终于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我迈不出那关键的一步。从那以后又过去好些日子了,我在干些什么呢?同行们全都失望地看到:我在千百次地重复自己的工作,我在挥霍自己的生命,这和他们共同的、没有说出来的期望是多么不相符!为什么我不再做一次努力?如果不能再做一次努力,又为什么还不退休?工业部颁发的奖金作为我的养老金也是绰绰有余了啊!

关于退休一事,食客的态度是十分严厉的。他说,他永远不能让我退休!即使我老掉了牙,行动不方便,耳目失聪了,即使我成了十足的废物,他也决不让我退休,他要对我也对他自己负责到底,我的工作就是他的工作。当时我听了食客的话觉得有些奇怪,我就问:

“您所指的工作是不是我每天夜里干的工作?”

“问个屁!你还能有什么工作?”

“您说过那种工作是‘狗屎’。”

“我还要说是狗屎!谁关心你的东西来着,我关心的是不要让你闲着!你这好逸恶劳的花花公子!”

“人家说我偷工减料,投机取巧,机械重复。”

“我对庸人的意见没兴趣。我问你:你是否竭尽了全力?背上是否出了汗?是否将夜间的工作与白天的菜谱研究挂上了钩?还有,是否走出门去结识了那个钓鱼的老头?你的听众是否日益增加?如果没增加反而减少,你是否用加倍的劳动来强调了自身的存在和我的存在?这些才是我感兴趣的。”

那一天吃过饭坐在火炉边,因为身上暖洋洋的,我一下子就伤感起来,我向食客试探地提出退休一事,食客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走进卧室,一会儿就嚷起来,说他在床底下扫出了一个老鼠窝,他用鸡毛帚到处乱抽,将衣架上的衣服抽落在地,说是打老鼠。我害怕极了,站在门口连声道歉,请求他息怒,我还说我的话算不了什么,就当它耳边风,只要他不离开我,我愿意终生为他效劳,我已经快要找到我的工作与菜谱之间的联系,一个陌生的崭新的世界就要出现了,等等等等,总之胡说八道,专拣好听的说,说过之后又极度紧张,预感到我的话必将成为现实。

食客停止了手中的抽打,气愤地说:

“半途而废,可耻的行为!我生平还从未受到过这样一种羞辱呢!你脑子里打的什么歪主意?你以为我是街头理发店里的学徒吗?还记得我到你家里来的那一天吗?那就像是从天而降呀!”

“我真是发昏了。”

“你要学会尊重我!我在这个家里是至高无上的,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不可能活到今天,你一定要去结识河边那个钓鱼的老头,他在同一块石头上坐了整整一个世纪了,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乞丐。你哪里敢贸然退休呢?你总是过分夸张自己的情绪,似乎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其实你也明白,你这种人是不可能有心肝的。现在,趁着这炉火烧得正旺,我们推心置腹的时刻到了,我要好好地谈一谈我自己,也要听你谈一些事。”

我郑重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准备好听他高谈阔论,可是他没有下文了。他说的这一件事正是我极想做的,我一直渴望弄清他的来历,也渴望有个人倾听我内心长期郁结的疑惑,我不能老是在钢丝绳上摇摆,在不信任的气氛中度日如年。我看着他,他侧着头,似乎右边的耳朵特别怕冷,他将它贴近火炉,似醒非醒的样子。过了一个小时,我忽然明白我的等待是白费的,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生活中的谜是没有答案的,假如真有答案存在于某处,可能食客此刻就不会待在我旁边了。他和我本人,都是这样一个谜中之谜。

“我想说一说自己。”我的优柔寡断的性情促使我开了口。

“简直受不了了!”他一惊,捂上了耳朵,“真他妈的荒唐!究竟怎么回事?谁要听人诉苦,莫非我吃得太多了?请你行行好吧!”

“工作室里冷得很,没烧火,北风钻进来。近来我似乎患了恐惧狂,对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不放心……”我不知趣地往下说。

食客站起身回到卧室,劈面对我关紧了他的房门。

尊敬的首长同志,天快亮了,天一亮,我的叙述就不会这么流畅了,我真是忧心如焚啊。我已经和您讲了一整夜,我对自己讲过的话又没有什么印象了,似乎我叙述的都是发生在第一阶段的一些平凡的小事,其间又夹杂了一些矛盾冲突什么的,第一阶段只不过是一个初级阶段,要想了解我的生活,我们最好马上进入第二阶段。该怎样对您说呢?我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叙述这一切,这个第二阶段,它太不可思议,太破坏思维的常规了,不,我丝毫没有编造,正是这样,在第二阶段我变成了食客的贴身仆人,自己也充当起食客的角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