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的阅读(第3/4页)

我感到他的这句话阴森森的。看来,我对于作者一无所知,我总是想当然,以自己以往的经验来判断他。我能够从哪方面努力去接近他呢?一切全是不可靠的,抓不住的,我的唯一的根据只能是这个笔记本。他将这个本子交给了我,我和他之间就有了默契——读者与作者之间的默契。如果我真想进入他的世界,通道也只能在这个本子里头。此刻,我是多么的希望这个房管员能同我一道研讨一下这部手稿啊。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对我有如此大的诱惑力的作品,短短的两天里,我不是连性情都改变了吗?

房管员看透了我的意图,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发出几声干笑,便扬长而去了。他来时无声无息,走的时候却将门撞出那么大的响声。

我失望又沮丧,还有点嫉妒他。这个人是如何阅读作者的?他俩在所有的方面都有沟通吗?这种沟通是如何达到的?

当我最初浸入(这种阅读确实是“浸入”)文本之时,由于缺乏线性的情节,陷入茫然是必经的阶段。没有线索可遵循,思维无法延伸,人便只能张开自己的感官,将那些看似芜杂的信息全部吸收进去。这种吸收并不是机械的吸收,而是类似于“浸润”,又有点像花朵的授粉。感官不断地聚集自己的敏感度和感受力,友爱地、迫不及待地捕捉并拥抱那些缥缈的信息。这个过程有时很短,有时却非常漫长。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前期阅读的过程越漫长,在焦虑中期待的感官越兴奋,所阅读的作品的张力就越大。阅读者会隐隐约约地感到:这里有一个大东西,它潜伏在黑暗里,我已经摸到了它的一部分,我还不能确定它的形状,但我已经知道它在那里。也许有的时候,当阅读者鼓起勇气勇往直前时,到头来却扑了个空。它不在那个层次上,它在一个更深更隐蔽的处所。于是阅读者以为已经到手的某些经验和感受作废了。如果他不想轻率地否定作者,他就有必要准备第二次探索与冲刺。当然,怎么能否定同自己产生了心灵感应的作者?问题一定是出在我自己身上,我的感官没有发挥出全部的潜力,我的理性还不够强硬……我必须绷紧,我又必须充分地放松。

在黑暗的时光,作品如一座大山一样压在我的头上。窒息、尖叫、绝望,这些全是有可能经历的。这个时候,支撑你的便只有一种信念了,即对于你内部那个“无形胜有形”的东西的信念。废墟上透出的信息并没有消失,你必须用强力破除障碍,不顾一切地往下沉沦,才能抵达金矿脉络的所在。那并不是一劳永逸的抵达,只是一种阶段性的证实。仍然是在黑暗里,阅读者摸到了矿脉,某种形式的美在他大脑里闪闪发光了。那是种具有神性的触摸,“美”和那个动作是同时发生的。这是实实在在的收获还是幻觉?应该说二者兼有吧。文学的功能便是激发出我们应有的高级的幻觉,并且这个幻觉又随时可以转化为物质的力量,这其间的曲里拐弯的旅程就是通过阅读来完成的。

阅读者为了熟悉文本,一头扎进感觉的海洋,但是他不应一味被动地跟着感觉走,他必须具有升华的才能,也就是说他在摸到矿脉的瞬间要能够在冥想中悟出整体结构的图案。是冥想,也只有冥想,将那五彩缤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统一成了纯粹艺术的形式。那么冥想又是什么呢?是对你里面那个东西的想象,是用强力迫使你的本质浮现出来。那是多么神奇的瞬间!你站立在黑暗之中,你躯体内开始发光,凝聚出彩虹的图案,那图案同宇宙相连。而作为个体的你,在那个时刻成为了一切,就连大地和星辰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

又一个繁忙的星期过去了,明天休息。夜深人静之时,我再次打开那本笔记本。在夹着书签的地方,先前只写了一句话的那一页,出现了密密麻麻一整版文字,在文字的中间偏右的地方,有一块长方形的空白。那些文字的墨水很淡,而且是一种少见的颜色,蓝不蓝绿不绿的。先前的关于鹰的那句话夹在这些文字当中,呈现出冷峻的黑色。也许作者使用的是一种变色的墨水,上一次阅读时我没有注意到这些字句,直到现在它们才呈现出来。这些句子写的是什么?我一时很难理解。一些不同的、不相干的词组组合在一起,却没有意义。也许诀窍在那块空白那里?

于是我采取了这种方法:读一下那些文字,瞥一眼那块空白,再读一下,再瞥一眼,似读非读,目光如扫帚,扫来扫去……

“你周围的人都被你制造的磁场吸引过去了。”

是爹爹在门口说话。他那瘦长的身体立在门框那里,如一条窄窄的黑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好像在笑。

“或许这种阅读把一些事弄得很严重了……”我没有把握地说。

爹爹的身影不见了。

“爹爹!”

我跑出房间四处张望,爹爹上哪里去了?桌上的烟灰缸里还有一截烟头在冒烟呢。房里氛围不对了,我怎么觉得地板在摇晃?应该是我自己头晕吧?家里人都在他们的卧室里睡觉,可我怎么感到我们家里一点都不安静?这屋里充满了那种无形的东西,它们都在膨胀着,漫延着,微微扭动着。从前在我独处的日子里,我也看到过它们。我曾以为它们是鹰,可是它们哪里是鹰呢?它们是地下怪兽,从那种地方升上来,然后从地板缝里挤出来,占据了我的家。我低下头,用力推挤着这些气垫一样的家伙,挣脱它们,回到卧室里关上了门。

我平静下来,重又开始阅读。我知道柜子下面还躺着一个,可是我不想理它了。再说夜已深了,我不想吵醒家人,我这些天的举动已经使得他们怀疑我了。

我拿起本子,翻到那一页。那些词句仍然向我暗示着鹰,也许真有一只鹰,它就住在这个空白地带,没有人看得见它。尽管没人看得见,作者还是固执地要向我们暗示,他肯定有他的用意。我抬眼的一刹那间忽然醒悟了:柜子下面那一个无形的家伙是知道一切的!说不定它就是被作者唆使到我这里来的呢。

我跪下去,用一只手往衣柜的脚之间探来探去,我遇到了阻力,还是那种气垫似的异物感,它将我的手推了出来。我坐在地板上,口里忍不住说了出来:

“不是鹰,是那个,是那个!”

看来它是不会从那下面出来的,它只有一个,要是有许多,我就会被它们挤压得喘不过气来。哈,我听到它在发出威胁的声音。我今天夜里只好同它和平共处了。我回到床上,眼睛看着那些词句,耳朵紧张地倾听着。它是不会出来的,但假如我闭眼入睡的话,谁也不能保证它不会扑过来。我将每个词句推敲又推敲,希望从里头找到关于它,还有它们的暗示。当我的目光不断扫向那块长方形的空白时,我感觉那块空白正在微微凹下去。过了一会儿,它真的凹下去了,变成了一口长方形的浅浅的井。我用手指头往那块地方一戳,却又并没有什么井,纸面上还是平的。再一看呢,又还是井,里面似乎还有水波。我闭上眼,想象周边的文字像树叶一般纷纷地落到井里,那井沉下去,沉下去,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