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玉林湖(第6/9页)

老头又告诉我不用翻铁门了,其实就在候车室旁边有条小路可以插出去,又近又好走。他说着就抓起我的手往外走,他的手又潮又冰冷,他边走边滔滔不绝地说话,似乎是说自己过去的那些事,我不大听得懂,可他热情很高,根本不管别人听不听,说了又说。

“……这屋里是有不少的老鼠,那又怎么样?老鼠是好东西。有一次,它们将那人吃空了,只剩骨头架子。没人来抬他出去,他在房里发臭,结果就喂了老鼠,这也算是一种有用的功能吧。这种规则沿用下来了。我是干什么的吗?我吃老鼠剩下的,就这么回事。老鼠是种仁慈的动物。有个老头濒临死亡,老鼠就开始从脚趾头那里啃他,他惊醒过来,反而很高兴,说他自己‘放心了’。这种事很多……让我想一想,是哪一年的事了?对了,起大火那一年,城里很多地方烧空了,有的逃脱出来,逃出的人挤在我家里,那阵子家里热闹极了。后来他们占了我的房子,我就搬到了这个楼梯间。一开始,我还以为起火是件好事,结束了我孤独的生活,没想到房子会被占去,真可怕。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倒好,没人眼红没人要,连你都看不上,不过你现在又改了主意,愿意呆在我那里了,这也不错,你一定是觉得呆在那里有种安全感吧。确实,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没人赶你走,楼里面的东西吃不完,每隔几天就有人死去,你只要去拣就是。要是闲得无聊了,我们两人还可以在楼里搞些侦察工作,那些人虽然都是等死的,但相互之间都怀有数不清的秘密和阴谋,我们可以将自己设想为侦探来解闷,也可以将自己设想为收割的农夫,这种生活也有它的乐趣。到达玉林湖的人毕竟是少数,甚至可以说没有,我看到那么多人去旅行了,一个回来的也没有,就是你本人,也没有亲自去过,只是听你朋友说的,那不能算数,为一件空想出来的东西把命送掉也不容易做到。相信我老头子的经验,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差不多什么都注意到了,不像你。我其貌不扬,又老又笨,很少有人看清我的样子,喂,你能看清我的样子吗?就说前天吧,有个人看见他邻居要死了,就想拖走他家那张大理石桌面的桌子。当时是夜里,我坐在那人家里,隔壁那家伙进来拖桌子,我一下子打开灯,他吓了个屁滚尿流。第二天早上他也没认出我来。还有个别人想去占活人的位置,人还没死,他们就钻了进来,被我发现了,我就站在那里不走,倒看他们怎么办。他们见我不走,就自己灰溜溜地走了。我要让他们知道任何事都不能乱来。你听我介绍了这里的生活,是不是产生了兴趣呢?你的朋友老文,出门前我就与他约定了:你不再回来,我却要在这里守到最后。我们两个曾信誓旦旦。你回来时,我从窗口看见你,就知道老文已经死了。你完全没料到我是知情人,一心只想摆脱我,我感到有点灰心。你来之前有个驼子来敲门,告诉我做好一切准备,我心里‘咯噔’一下乱了起来,后来就看见了你。看,已经到家了,天也黑了,吃点东西就睡下吧。”

老头的房里有一个炉子,烧着煤火。他拿出一个很大的瓦罐,在火上忙了一气,屋里弥漫起一种类似臭鱼的味道。然后他找出两个碗,将罐子里黑糊糊的东西倒在碗里,对我说是“米粥”。那粥淡而无味,很快我就喝完了。老头洗了罐子和碗,放在角落里,关了灯和我坐在床上。很快就听见老鼠猖狂起来了,到处乱窜,甚至来咬我们的脚,跳到床上做窝。我想请老头打开灯,老头就生气,说老鼠从来就这样,我们还能一天到晚开着灯吗?再说城里马上要断电了,以后不要说电灯,连蜡烛都会买不到了,我经历了这么多事,还是这样娇气,很不应该。我就不说话了,我一不说话,他又开始长篇大论,还扭来扭去,弄得床板一闪一闪的。

“你知道吗?我这个地方是老鼠的家啊。为了老鼠,不久前我与你们这栋楼里的人进行过一场大战,我被打垮了,躲到了这个楼梯间,老鼠们也随我到了这里。有一些人,因为寂寞,也因为狭隘,成日里追逐老鼠,放夹子,捣鼠洞,还用开水灌洞,用毒药引诱。老鼠们无处藏身,便成群地往外逃,逃到街上,又被埋伏在那里的人袭击,死伤无数。我不说这些伤心事了,我要告诉你一个新的动向,与我们切身有关的。在我们对面的那栋平房里,有一男一女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今夜来占领我们头顶上的这一家,他们已经在那边觊觎了好久了,只因为顾忌到我才没有行动,他们知道我在暗中维护着一种规则,这是他们最头疼的事。开始他们想等我死后再行动,现在又改变了主意,打算采取强攻,我看见他们在作准备,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反正现在也睡不着。不瞒你说,我最喜欢在夜间活动了,和老鼠一起住久了,性格也变得像老鼠了。你轻一点,嘘,别开灯,我们这就过马路去。”

门虚掩着,我们进了那栋房子,老头和我在长长的过道旁埋伏下来。卧房里有灯光从门底下射出来,老头爬过去,紧贴着门偷听。我害怕起来,便往后退缩,一直退到厨房,厨房里也有一盏小灯,有两个人在嗡嗡地说话,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两个人的声音都非常痛苦。他们说到一种隐身术,女的反复地用一条白被单将自己裹起来,问那男的还看不看得见她,男的说看得见,女的长叹一声,泄了气,将被单塞到水槽里面。最后女的又说她要穿墙,请男的将墙壁挖一个洞。男的就认真地用二齿锄开始挖,声音震天响。挖了几锄,女的又说不挖了,还说这种方式太可笑,什么结果也不会有的。再接下去,两个人都沉默了,垂头丧气地伏在餐桌上。我躲在食品柜后头的阴影中观察到这一切,真是很惊讶。那两个人年纪已经不小,脸上都有了很深的皱纹,怎么还会干这种天真的事呢?我听见两个人在痛苦地呻吟,男的对女的说,要想隐身,恐怕只有依靠自己的意志,任何这些小小的手段都不会有什么作用的。忽然女的显出警惕的神气,站起身在厨房里来回走动。我连忙屏住气紧贴地面往回缩,我的脚触到了一样硬东西,原来是老头的胳膊肘,他也退到了走廊。我们一齐向外溜走。

“他们准备动手了,”老头低声说,“老鼠药和匕首。”

“谁?”

“那一男一女,你都看得清清楚楚。”

“啊,你太多虑了,那是两个可怜的人,根本没打算行凶,他们只想尽快让自身消失,他们正在做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