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区分的境界(第5/6页)

他正站在栅栏边看天,那只野鸡飞了过来,径直落在他的脚边,当年受伤的翅膀缺了一些羽毛,依旧雄风不减。留川看着它,内心升起无限的感叹。当年为了它,自己还丢失了一对粪桶呢,那时它真有无穷的诱惑力!“故乡,故乡……”他轻声说道,野鸡“噗”地一下飞走了。就在昨天夜里,他点火烧掉了那些发黄的旧报纸,现在他在栅栏边等邮差到来,或者说他在等待事情发生自然的区分,这种区分以前也发生过。

起风了,大大小小的狗都狂吠起来,就仿佛村里来了一队人马似的。留川看着青年时代的父亲带着黄狗从外面归来,一只手提着一筐马粪。

“野鸡受伤时,我并没打算一追到底,一次小小的失足让我终生误入歧途。”油菜花晃得耀眼,留川用双手挡住自己的视线。

山坡那边明明是一片沼泽地,蓑衣人却声称住在那里。他留在此地,也许就是为了种好这些油菜。他辛辛苦苦地编造的那些故事,给了留川某种依据。想到他的存在,想到他说的“住处”这个字眼,留川心安理得起来。他弯下腰,挖了蚯蚓去喂那些小鸭,忙得十分起劲。

如果没有那只受伤的野鸡,也许他就不会进入这个自然区分的境界,也许现在这片油菜地里就正生长着小麦?当时一切发生得那么快,他完全是身不由己,现在回想起来只有浑浑噩噩的一些印象,既谈不上庆幸,也谈不上懊悔。一只老公鸡跳上栅栏,悲愤地对天啼叫起来,留川觉得它的样子像煞有介事。自然的区分正在悄悄地发生,很多东西在地里发出骚响。

蓑衣人越来越矮小了,远远看去,就仿佛地里长出的一个灰菌。他迈动着短短的罗圈腿,走了好久才走到留川跟前,仰着头和他说话。他张开口的时候,留川便看见了他那些小小的残缺的牙齿。

“我们时常会产生错觉,以为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夜里起风时,我们说‘漫漫长夜’。实际上,那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与油菜的花开花落差不多。你和你父亲站在桥上,看见奔腾的河水像野马般冲过去,你们两人都觉得心惊肉跳,这是你忘记了的一个生活片断,你父亲于弥留之际看见了这一景象,只是他来不及体验了。”

“山坡那边只不过是一片沼泽地,你怎么能住在那种地方?”留川忍不住发问了。

“你这样想,都是因为你把那个过程看得太漫长,那是种人为的区分。你只要闭上眼,你的疑问就不存在了。”

留川挪动僵硬的双腿走到太阳底下去,他看着自己那短小模糊的影子,竟然伤感起来。近来他的视力越来越弱了,所有的物体在眼前都是模模糊糊的。他记起好长时间以来,对外面的东西他总是那种似看非看的样子,视力便相应退化,现在只好自食其果。留川想到“自食其果”这个词语又不禁笑了起来,难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恶人?那么他是个什么人呢?也许他是第一个进入自然区分的境界的人,可是这种话说了也等于零,他自己对这种境界是什么也说不出所以然。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去过山上,从那里眺望过自己的家园,那座山长满了百年古松。这件事也是刚想起来的,他早忘了。

留川抖了抖脑袋,一用劲,又把自己想象成了三岁的幼童。他背着锄头走到了河边,开始挖蚯蚓来喂鸭子。那天上午,他用小耙子耙出满满一钵子蚯蚓,背上出了好多汗。太阳晒着,河堤裂开了许多道缝,河里的水泡“吧吧吧……”地炸得欢。他脱了鞋,光着脚丫做了几下起立下蹲,又伸了伸腿,觉得自己身上的那股气味已消失在泥土的腥气中了。

留川第一次夜间外出巡游,他在狗叫声的伴随下走得比较远。今夜狗为什么又叫了?他思考着这件事,走到了村尾,迎面对着被遗弃的荒原。月光下,留川的近视眼竟然看到这片土地上布满了自己的足迹,这些足迹可能是随年代的推移一层一层地叠上去。可以看出,他一直在狭窄的范围内走来走去,一次也没超出过这个范围。他并不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守在这里呢?这地方很普通,也没什么物产,听说别的地方与这里大不相同,但蓑衣人邀请他去“那边”时,他还是拒绝了。他被自己的脚印迷住了,从那以后,每天深夜,他都看见无数的小窝窝在黑暗中闪烁。它们早被遗忘了,但是它们依旧发光。留川把这归功于脚下这片土地。他讨厌自己的脚迹与别人的混在一处,现在这地方只剩了两个人,两人的足迹区分得十分清楚,蓑衣人的足迹是直线的,从田野那边一直到留川家,然后转折,往山坡那边延伸,长年累月的踩踏,形成一个大的钝角。留川的脚印则是迂回的,无处不在,密密麻麻。看到这些小小的发光体,留川感到宽慰,放心。

假如当年他与众人一起出逃,假如现在他去那边看看,情况一定有所变化,而变化是他所恐惧的,他因为恐惧不得不守在这里。

留川已经把年代也忘记了,蓑衣人说这样也好,因为年代也是种人为的划分。现在他可以把自己看作一个青年,也可以看作三岁孩童或中年人,什么都是可以的。不和别人作比较,这件事也没什么妨碍,比如他可以没日没夜地挖蚯蚓来喂小鸭,只要背上出了汗,就对自己满意,他也可以像昨天那样做些无用功,用一支粉笔在砖墙上画些波浪似的线条。所以留川不欢迎邮差,邮差将旧报纸带给他,是想提醒他关于他的年龄吗?他要让邮差白费心思,他看也不看就将报纸塞到床底下,再也不理睬了。

早上他忽发奇想,要踩在所有的脚印上走一遍。他来来回回地在树林子里和田里、土里奔波,所有的角角落落都去走一下,这样忙碌了一天,到了夜里才歇下来。半夜里他起身到外面去看,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这一天印下的足迹,那些鬼火似的小光,而以前的足迹全部消失了,找也找不到了。也许他是过于迫切地要看到一种参照,那参照物就不见了。第二天他就重复了这个程序。他想,这就是日日更新吧。

“留川,留川,你的末日快到了。”他对自己说道。

那只硕大的母鼠的肚子已经瘪了,它在什么地方产下了幼仔。一阵欣慰的浪潮在他的胸中涌动。

太阳照在东墙上,亮晃晃的,留川很想唱一首童谣,但是他忘了该怎么唱歌了。他第一次看见,有一张无边无形的、透明的网将他与外界隔开,他伸出指尖去触摸物体,物体给予他一种虚幻的感觉。他走出门去,看见这张无边的网覆盖着万物,就是阳光,也像是透过玻璃窗射在他的身上。他知道这是视力退化的结果,他不再用力去看什么东西了,就这样模模糊糊地混下去也很好。公鸡的视力也在退化,所以它在竹篱笆上怒叫,留川知道了它的心病,不由得对它满怀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