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施叔青 香港作家(第2/3页)

“外祖母特别神经质,又特别坚强,她生了十一个小孩,生一个死一个,最后只剩下我母亲一个。”

《美丽南方之夏日》一文中,残雪深情地描绘与她相依为命的外婆。

“外婆年轻时一定是个眉清目秀的美女,她的牙齿很白,很结实,能咬断细铁丝。她是异常刚毅的,但周身总是缭绕着一种神秘的气氛。她会在睡下之后突然惊醒,猫着腰去监听一种不明原因的骚响,还用手中的棍子拨出哗哗的声音。”

残雪对遗传深信不疑,她的神经质是天生的,得自外婆:

“月光下,她的全身毛茸茸的,有细细的几缕白烟从她头发里飘出,我认定这烟是从她肚子钻出来的。‘泥土很清凉’。她嗡嗡地出声,‘只要屏住气细细地听,就有一种声音。’她又说。

“天井里传来‘呼呼’的闷响,是外婆手持木棒在那里赶鬼,月光照出她那苍老而刚毅的脸部,很迷人。她躬着驼背,作出奇怪的手势,叫我跟随她。”

一个懂得看手相的人,断言残雪有两个灵魂,呈现在文学世界里那个鬼气的灵魂,与世俗中与常人无异的灵魂两者是截然撕离开来的。

两个灵魂有时是否会交叉,相互干扰?

残雪说:当然有一点,我还是理性很强,以后可能不会恶化,中国人的韧性是不可想象的。外面看起来好像没什么,情感的经历跟一般人不同一些,复杂一点。

在日常生活里,她称职地扮演着不同的角色,问起她与曾为“有名气的木匠”、现在打理裁缝店的丈夫感情生活如何?

残:(不加考虑地)当然算好的!

施:要求他懂得你吗?

残:不要求。我还是比较实际,注重一般意义上的感情。

施:有谁比较可能理解你?或者一个都没有?

残:文学上最接近的,是写评论的那个哥哥,十六岁被打成反革命,一直想搞创作,长篇没写成,索性搞评论。

韩:就是写《真的恶声》的唐俟,他评《苍老的浮云》,结语说:“六十多年前,鲁迅先生悲愤于中国文坛的寂寞,曾经热切期望过能发‘真的恶声’的‘怪鸱’”,现在他的妹妹残雪使他听到一种真的恶声。

现代主义都是即兴的

残:我写这种小说完全是人类的一种计较,非常念念不忘报仇,情感上的复仇,特别是刚开始写的时候,计较得特别有味,复仇的情绪特别厉害,另一方面对人类又特别感兴趣,地狱里滚来滚去的兴趣。

韩:她是对整个人类生存方式感到不合理,到哪里都是不合理,并不是只限于现实社会的不公平,她的愤怒不同于伤痕文学的愤怒,而是对整个人类生存方式的愤怒。

施:有人认为文学是一种发泄,将内心的阴暗呕吐出来,达到驱魔的功效。

残:那是现实主义,我不是那么一回事。

韩:她完全创造另一个世界,和我们所看的现实世界不一样——

残:(急急插嘴)实际上又是一样。

韩:——当中有很多现实的因子,她将它打碎。

残:我在塑造自己的世界,人家进去不了,完全进入我的作品也不可能,就要变成我自己。

施:你这种独树一帜的欲望很强,与众不同对你这么重要吗?

残:我本来就不同。现在拼命把这种不同夸张表现,原来没机会,现在机会来了,就赶快表现。

施:和读者取得共鸣、交流是不可能的。

残:肯定没有共鸣。至少读了能体验我个人的气质,慢慢会有些人欣赏,现在太少了。

施:有没有感到不被理解的寂寞?

残:无所谓,反正就是这个样子。

韩:她最早写《黄泥街》捕捉一些荒诞的感觉,写法比较写实,她自己不满意,第一稿没写完。

残:刚开始没看现代主义的作品,家里没这些书。从前读了些鲁迅、托尔斯泰、果戈理的小说。一九八三年写《黄泥街》,边写边看翻译的现代主义作品,喜欢卡夫卡、怀特,美国女作家——写《伤心咖啡馆之歌》的,记不得作者的名字。

施:卡森・麦卡勒斯。

残:那时创作还很模糊,不知道要不要,能不能搞,后来感觉要搞,一种说不出来的冲动。

韩:第一稿《黄泥街》和第二稿发生什么变化?

残:主要是内心升华的过程。写实主义的写法不过瘾,有些东西说不出来,非得用现代主义的手法才说得出来,写第一稿时,没看外国现代派的作品,就知道只有那么一种写法。

施:受哪个作家影响最大?卡夫卡?怀特?

残:川端康成对我影响也很大,但我的东西跟他没一点接近。

施:文学的敏感或许勉强可找到一点联系,思维上完全不同。

韩:就你理解,什么是现代派的文学?

残:现代主义都是即兴的。卡夫卡的《城堡》就是即兴,写完了还不知道搞什么东西,几十万字。

施:你不以为他是在演绎一套理念?

残:这是后来评论家硬套进去解释的,他的作品可以上升到哲理的高度,并不是由于思索,而是来自内心情绪的积累。

卡夫卡非常随意,《城堡》一下扯到这里,一下扯到那里,结尾续了三次,结不了,就算了。

施:卡夫卡的《审判》《变形记》绝不是凭直觉即兴写的。

残:那点哲理!(嗤之以鼻)那么大一个文章,说明一个那么简单的哲理,人人都能说得出来。

韩:她在这个方面比卡夫卡更前卫。

施:卡夫卡的文学为人类打开了一个窗口。比较起来,你的意象跳跃、零碎,卡夫卡的却扣得很紧,如果说你是点,卡夫卡是线。

残:他的窗口主要来自非理性的力量。

我写些人在黑暗中摸索,相互之间贴近的感觉,没有情节,情节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情绪的贯通,从《苍老的浮云》《黄泥街》《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还有最近这个长篇,情绪上都是一贯的,刘××读了长篇《突围表演》,说像读论文一样,二十三万字,写了整整一年,情绪从头到尾贯通。

我不同意你说我的作品零碎。

施:短篇是零碎的意象组合……

残:每一个短篇都是一股小一点的情绪,都很贯通。稍微一偏,能看出来,有时想偷懒,没提那么高,写出几千字全部删掉。

回到我原来的样子

残:现代主义文学与技巧无关,反正到了这个程度,有很多话要说,随便找个借口把它发挥,最重要的是心里有没有这个东西。

施:想说的和借口结合起来……

残:成功的时候就是这样,找不到只好放弃,重要的不是写什么东西,而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去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