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第2/2页)

黑松林的树荫在灿阳下呈现淡紫色,我和费乐莉走在铲过雪的疗养院小径。这蜿蜒曲折的小径是我们熟悉的迷宫。积雪遮挡了毗邻小径,所以从我们的角度看,打那儿经过的医护人员和病人都像脚上装了轮子似的移动。

“面谈!”费乐莉嗤之以鼻,“根本就是做做样子!如果他们真想让你出去,你就能出去。”

“希望如此。”

走到卡普兰楼前,我和费乐莉道别。她一脸淡定,表情就像俄国童话故事里的“雪娘”,仿佛情绪无波无澜,好事坏事都跟她无关。我独自往前走,即使阳光普照,气息仍化成缕缕白烟。费乐莉最后开心地抛给我这句话:“再会喽,很快会相见的。”

“可以的话,别在这里相见。”我心想。

可是我不确定,根本没把握。我怎么知道会不会哪一天──在学校、在欧洲、在某处,任何地方──那个让人窒息,让事物扭曲的钟形瓶又会当头罩下?

巴帝不也说了:“爱瑟,你现在这样,能跟谁结婚呢?”他说这话,好像是为了报复我径自将他的车子从雪堆挖出来,把他晾在一旁观看。

“什么?”我说,把雪铲到旁边那一堆上,眨眼躲掉弹回来的刺眼雪花。

“我说,爱瑟,你现在这样,能跟谁结婚呢?你来到了这样的地方。”巴帝双手一挥,环扫了山峦、松树和那一栋栋朴实无华,尖顶被白雪覆盖,将绵延地貌阻隔中断的屋舍。

当然,我不知道走到了这一步,还能跟谁结婚。我完全不晓得。

 

“鄂文,我这里有张账单。”

我平静地对着话筒说。这具公共电话位于疗养院行政大楼的大厅里。一开始,我担心坐在总机台前面的接线员会偷听,后来发现她忙着把小管子在总机台上插插拔拔,连眼睛都没时间眨。

“好。”鄂文说。

“共二十美元,包括十二月那天的急诊费和一星期后的检查追踪费。”

“好。”鄂文说。

“医院说,他们把账单寄给我,因为之前寄给你,但你没回应。”

“好啦,好啦,我这就开支票。我干脆开一张空白支票给他们,金额随他们填。”接着,他的语气略变,“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你真想知道?”

“非常想。”

“永远都甭想。”我说完后断然地挂掉电话。

顿时,我担心鄂文被我挂电话后,不寄支票给医院付清这笔钱,但随后一想:“他当然会付,他是数学教授,不会留人话柄的。”

我无来由地膝盖瘫软,同时如释重负。

鄂文的声音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自从跟他首次也是最后一次碰面,我就没跟他说过话,直到这一通电话。我相当确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鄂文绝对不可能找得到我,除非去甘乃笛护士之前租的公寓,可是琼恩死后,她就搬走了,没留下任何足以交代去向的线索。

我完全自由了。

琼恩的父母邀请我参加琼恩的葬礼。

吉林太太说,我是琼恩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你不一定要去,知道吧。”诺兰医生告诉我,“你可以写信给他们,说我建议你别去。”

“我要去。”我说,而且真的去了。参与这简单仪式的过程中,我一直想着,我知道自己在埋葬什么吗?

祭坛前,白花掩映,棺材隐隐可见。这棺材,是某个不在现场的事物的黑影。四周长椅上的人脸被烛光熏得蜡黄,圣诞节残留的松枝在冷冽空气中散发着阴森香气。

乔蒂在我身边,脸蛋嫣红如新鲜苹果。在这一小群观礼的会众当中,我认得一些面孔。琼恩的这些朋友,有的跟我同校,有的同乡。蒂蒂和护士甘乃笛包着头巾,坐在前排长椅上,低垂着头。

棺材、鲜花、牧师和吊唁者的后方,原本绵延起伏的墓园草坪,如今雪深及膝,突出于雪面的墓碑宛如无烟的烟囱。

坚硬的土地上将掘出一方六英尺深的黑洞。那个黑影将跟这个黑洞合而为一,然后用当地的特殊黄土来填补雪白大地的伤口。另日再下场雪,就会抹去琼恩刚下葬的痕迹。

我深吸一口气,聆听心中惯有的豪语。

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

 

医生正在开每周例行的小组会议,讨论旧的事务、新的事务、入院、出院、面谈等事宜。我在疗养院的图书馆,心不在焉地翻阅一本破烂的《国家地理杂志》,等着他们叫我进去。

一群病人由护士陪同,在藏书丰富的书架间走动,他们压低声音,跟图书馆员交谈。这位图书馆员本身也是疗养院的“校友”。我瞥向她──近视眼,看起来像老处女,外貌毫不起眼──心想,她怎么知道自己已经从疗养院“毕业”,而且身心健康,跟她所服务的客人不一样?

“别怕。”诺兰医生说,“我会在场,其他医生你都认识,还有几位来宾。主任医生维宁大夫会问你一些问题,问完后你就可以离开。”

尽管诺兰医生再三保证,我还是吓得要死。

我曾经期盼,走出疗养院的大门时信心十足,清楚未来要面对的一切──毕竟,我在这里被彻底“分析”过了。然而,现在,放眼望去,只有一连串的问号。

我焦急地看着紧掩的会议室大门。我的丝袜缝很笔直,黑鞋虽然有裂痕,但擦得亮晶晶,红色的羊毛套装就跟我的计划一样亮丽。我一身衣物如新娘穿戴的衣服,有些旧,有些新……

但这并非婚礼。我在想,应该有套仪式给那些受尽煎熬,全面翻新,再次上路的重生者。我正在想什么样的仪式才恰当,诺兰医生忽然冒出来,拍拍我的肩。

“来吧,爱瑟。”

我站起来,跟着她走向敞开的会议室门。

跨越门槛时,我停下来,迅速吸了一口气。我看见入院第一天跟我讲述河流和五月花号移民的银发医生,还有满脸痘疤、气色灰白的胡依小姐,以及几双熟悉的眼睛──之前他们眼睛以下全藏在白色口罩里。

那些眼睛和脸孔全都面向我。他们的眼神就像魔绳,指引我,将我慢慢引入会议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