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第2/3页)

我看见驾驶座上的母亲一脸忧虑,面色惨黄──活像黄柠檬──透过挡风玻璃打量我。

“如何?医生怎么说?”

我拉上车门,没关好。推开车门,再拉一次,砰的一声。

“他说下周见。”

我妈叹了一口气。

找戈登大夫诊疗,一小时要二十五美元。

 

“嗨,你叫什么名字?”

“爱莉·希金巴腾。”

水兵走在我身边,我面带笑容。

我就知道,波士顿中央公园里的水兵就跟鸽子一样多。他们似乎是从远端那栋暗褐色的征兵处走出来的。屋外的布告栏和屋内的墙面都贴满了“欢迎加入海军”的蓝白色海报。

“爱莉,你打哪儿来?”

“芝加哥。”

其实我没去过芝加哥,不过认识一两个芝加哥的男大学生。我总觉得,芝加哥的人都自由开放,但也迷惘彷徨。

“离家真远喔。”

水兵伸手搂住我的腰,我们就这样在公园里逛了大半晌。他隔着我的绿色宽褶裙抚摸我的臀部。我露出神秘的笑容,提醒自己别说出任何会泄漏出我是波士顿人的话,也别让他发现我随时有可能遇见熟人,比如魏勒太太,或者我妈的朋友。她们在碧肯丘喝完下午茶,或者逛完怀林百货公司的地下街,很可能穿越中央公园。

我心想,要是能到芝加哥,或许就可以把名字永远改成爱莉·希金巴腾,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放弃了东部名女校的奖学金,在纽约堕落一个月,还拒绝嫁给一个未来光明、“钱程”似锦、终将成为美国医学会会员的医学院学生。

在芝加哥,别人会接受我的真面貌。

孤儿爱莉·希金巴腾。大家喜欢我甜美文静的个性,不会要求我念书,并针对大文豪詹姆斯·乔伊斯作品里的孪生儿写出长长的报告。或许有一天,我会嫁给一个外刚内柔的修车技工,生一窝孩子,就像朵朵·康威那样。

如果我真的想这么做。

“你退伍后打算做什么?”我冷不防地问水兵。

在我跟他的交谈中,就属这句话最长,所以他吓了一跳,伸手推推头上那顶蛋糕状的帽子,搔搔头。

“嗯,不知道唉,爱莉。”他说,“可能拿退伍军人的学费补助去读大学吧。”

我沉吟片刻,然后提供建议:“没有想过开间汽车修理厂吗?”

“没有,”水兵说,“从没想过。”

我以眼角余光瞟他一眼,这小伙子肯定还不到十六岁。

“你知道我几岁吗?”我以指责的口吻说。

水兵咧嘴笑道:“不知道,也不在乎。”

我忽然发现,这水兵长得真是好看,模样像北欧人,在室男一个。看来,我的心思变单纯后,很自然地吸引了清纯俊秀的男人。

“那好,我三十岁了。”我说,等待他的反应。

“哇,真看不出来。”水兵捏捏我的臀部,接着迅速四下张望。“爱莉,这样吧,我们去阶梯那儿,我想在纪念碑底下吻你。”

就在这时,我发现有个穿着褐色平底便鞋的褐色身影正大步越过公园,朝我的方向走来。对方离我还有一段距离,所以我看不清那硬币大小的五官模样,但我知道那肯定是魏勒太太。

“请问到地铁的路怎么走?”我故意提高嗓门,询问水兵。

“什么?”

“往鹿岛监狱的地铁啊。”

魏勒太太快走近了,我得假装跟水兵素昧平生,只是在跟他问路。

“把手拿开。”我压低声音说。

“喂,爱莉,怎么一回事啊?”

那女人从旁走过去,看都没看我一眼,也没跟我点个头,当然,这不是魏勒太太。此刻,魏勒太太正待在阿迪伦德克的小木屋吧。

我狠狠地瞪了女人远去的身影一眼。

“喂,爱莉……”

“我以为是在芝加哥认识的人。”我说,“我那间孤儿院里的恶毒女人。”

水兵又伸手搂我。

“你是说,你无父无母?”

“对。”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落下泪,脸颊被烙出两道灼热泪痕。

“爱莉,别哭,那女人,是不是对你很坏?”

“她……她坏透了!”

说着说着,我泪如泉涌。我们走到美国榆树的树荫底下,水兵搂着我,拿出亚麻质料的净白大手帕替我拭泪,而我,则暗自数落那褐衣身影的恶行,就算她不自知,也要为我这条人生偏路负起责任,为我所有的不幸负责到底。

 

“嗯,爱瑟,这个礼拜感觉如何?”

戈登大夫拿铅笔的模样真像抓着一颗细长的银色子弹。

“老样子。”

“老样子?”他抽动一道眉,好像难以置信。

于是,我以同样平板单调的口吻再回答他一次,但这次多了些愤怒语气。这家伙实在太驽钝,不会了解十四天不能睡、不能读写,连吞咽都有困难的感觉。

戈登大夫对我的状况根本漠然以对。

我把手伸入皮包,拿出被我撕碎的信──就是原本要寄给朵琳的那一封──松开手,让碎片飘落在戈登大夫那本一尘不染的绿色记事本上,呆呆地躺在那儿,犹如夏日草原上的雏菊花瓣。

“你对这些,”我问他,“有何看法?”

我以为他会立刻细瞧我的字迹有多可怕,没想到他只是说:“我想和你母亲谈一谈,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但也不喜欢这个提议。我猜,他大概想告诉她,应该把我关起来。我把碎信纸一一捡起来,免得戈登大夫将它们拼凑起来,发现我打算逃离这里。然后,我不发一语,走出他的办公室。

 

我看着母亲的身影愈来愈小,最后消失在戈登大夫的诊疗室里。接着,我又看着她的身影愈来愈大,回到车内。

“怎样?”我看得出来她哭过。

我妈看都没看我一眼,径自发动引擎。

车子驶过冷冽如深海的榆树荫下时,她终于开口:“戈登大夫认为你一点进展都没有,他觉得,你应该去他位于华顿的私人诊所接受电击治疗。”

我升起一股强烈的好奇心,仿佛刚刚听到的是报纸上一则可怖的头条新闻,而当事人跟我毫无关系。

“他的意思是,要我住在那里?”

“不是。”我妈这么说,但下巴簌簌颤抖。

我看她一定在说谎。

“说实话,”我告诉母亲,“要不然我一辈子不理你。”

“我什么时候没跟你说实话?”我妈说,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