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第3/3页)

南美乐曲结束后,音乐暂歇。

马寇带我走出落地窗,步入庭院。舞池那个房间的窗户传来光线和声音,但几码之外就是一片漆黑,阻隔了所有声光。在微弱的星光下,树木和花草飘散出冷香。至于月影,遍寻不着。

我们关上长方形的树篱门,往外头走。无人的高尔夫球场辽阔延伸,远远的彼端是几处起伏如丘的树丛。这乡村俱乐部,这场舞会,以及这片只有一只蟋蟀的草坪,给我熟悉的凄凉感觉。

我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但肯定是在纽约的高级郊区。

马寇拿出一根细长的雪茄,和一个子弹形状的银质打火机。他把雪茄含在两唇间,低头靠近打火机的微弱火焰。他的脸,明暗对比强烈,看起来疏离陌生,饱经风霜,像个难民。

我定睛看着他。

“你现在爱着谁?”我说。

马寇沉默了半晌,只是张嘴喷吐蓝色的氤氲烟圈。

“太好了!”他哈哈大笑。

烟圈扩散,稀淡模糊,在夜色中苍白如幽魂。

他接着说:“我爱我表妹。”

我不感意外。

“那你干吗不娶她?”

“不可能。”

“为什么?”

马寇耸耸肩:“她是我亲表妹,而且她看破红尘,就要去当修女了。”

“她美吗?”

“没人比得上。”

“她知道你爱她吗?”

“当然知道。”

我顿住。那我就不懂他们之间有何阻碍。

“你爱她,”我说,“但将来也会爱上别人。”

马寇把雪茄丢到脚底下。

忽然,我觉得地面升起,轻轻撞了我一下,还有泥土挤过我的指缝。马寇等我起身一半,就两手抓住我的肩头,又把我摔到地上。

“我的衣服……”

“哼,你的衣服!”泥浆渗流,爬满我的肩胛骨,“你的衣服!”马寇俯视着我,满脸阴沉,还喷了几滴唾沫在我的唇上,“你的衣服是黑色的,烂泥也是黑的。”

话一说完,他立刻扑向我,仿佛要把我的身体挤入烂泥堆中。

“要发生了,”我心想,“就要发生了。如果我这么躺着,不反抗或什么的,事情就会发生。”

马寇咬住我的肩带,将我的紧身上衣褪到腰际。我看见我赤裸的肌肤发散出一抹幽微亮光,宛如一缕透明白纱,阻隔着两个死对头。

“贱人!”

这两个字在我的耳边轰隆作响。

“贱人!”

烟消尘散,一场战役清清楚楚横在我眼前。

我扭动身体,用力咬他。

马寇把我压在地上。

“贱人!”

我用锐利的鞋跟往他的腿狠狠钻进去,他转头,抚摸痛处。

我抡起拳头,朝他的鼻子用力一挥,感觉像打中战舰的钢板。马寇坐起身,我开始哭泣。

马寇抽出白手帕,捂住自己的鼻子。黝红如墨的液体在白布上渗开来。

我吸吮自己的指关节,尝到了咸味。

“我要去找朵琳。”

马寇望向高尔夫球场的远端。

“我要找朵琳,我要回家。”

“贱人,全都是贱人。”马寇像在自言自语,“听话的女人贱,反抗的一样贱。”

我捶打马寇的肩膀。

“朵琳人呢?”

马寇哼了一声:“去停车场啊,去每辆车的后座找找看啊。”

说完,他转过身来。

“我的钻石还来。”

我起身,摸黑找回我的披肩,准备离去。马寇跳起来,挡住我的去路,然后不疾不徐地伸出手指去沾鼻下的血,在我的脸颊抹出两道血痕:“我这血足以赎回我的钻石吧。还给我。”

“不知道在哪儿。”

其实我很清楚,钻石就在我的晚宴包里。马寇扑倒我时,晚宴包抛了出去,像一只夜鸟飞入漆黑夜色中。我心想,或许我该先把他引开,然后再回来找手提包。

我不晓得那样大小的钻石能用来买什么,但我知道它一定很值钱。

马寇双手抓住我的肩膀。

“说,”他咬牙切齿地说出每个字,“快告诉我,不然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什么都不在乎。

“就在我那个镶有假黑玉的晚宴包里。”我说,“你自己去烂泥堆找吧。”

说完后我跑掉,任凭马寇在黑暗中手脚并爬,以他那双愤怒的双眼寻找另一个更小的黑东西,拿回藏在小黑袋里的发光钻石。

朵琳不在舞池,也不在停车场。

一路上我始终躲在阴暗处,免得别人发现我的衣鞋沾满了杂草,并用黑披肩遮住肩膀和赤裸的胸部。

幸好,舞会已接近尾声,宾客成群离去,走向停车场。我一辆一辆问,终于问到有辆车仍有空位,可以让我搭便车到曼哈顿的市中心。

 

在黑夜与黎明之间的朦胧时刻,亚马逊旅馆的屋顶露台空无一人。

我穿着有矢车菊图案的浴袍,像个小偷似的,蹑手蹑脚走到女儿墙边。墙高几乎及肩,所以我从靠墙堆放的一摞折叠椅当中抽出一张,打开,爬上摇摇晃晃的椅子。

一阵强风吹起我的头发。在我的脚下,城市灯火沉浸在睡乡中,建筑物暗黑下来,仿佛在追悼些什么。

这是我的最后一晚。

我抓起我带上来的那捆衣物,拉扯一片白布的尾端。一件伸缩布料的无肩带衬裙猛然被我抽出──其实它早被我穿得弹性尽无。我挥舞着衬裙,仿佛挥旗求和,要求停战,一次、两次……风攫住了它,我放手任它飘离。

一件白裳就这么飘入黑夜中,缓缓下降,不知道最后会落在哪条街或哪个屋顶上?

我继续从那捆衣物里扯出其他衣服。

风儿用力一攫,但没能抓住,就这样,一袭状似蝙蝠的黑影落到了对面阁楼的露天花园里。

一件又一件,我将衣服送给了夜风。灰蒙天色中,破衣旧裳随风飘逝,如同爱人的骨灰,最终落在哪儿,我不得而知,但总归是在纽约的黑暗市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