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第2/3页)

这是一部跟足球有关的彩色爱情片。

我讨厌看彩色片。彩色电影里的每个人好像非得每个景都换一件大红大紫的新衣服,把自己搞得像晒衣架。而且画面上不是鲜绿过头的茂密树林,就是黄得夸张的大片麦田,或者蓝到不可思议的海洋,往四面八方绵延一英里又一英里。

这部电影多数的场景都发生在足球场的看台上──金发女孩和黑发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上衣的翻领还别着高丽菜大的橙色菊花,两人在看台上挥手喝彩──要不就发生在舞池里。两个女孩偕男伴婆娑起舞,衣着打扮仿效《乱世佳人》的风格,但一进化妆室,两人就立刻恶言相向。

我终于看懂了,那个金发乖女孩最后会赢得足球英雄的青睐,而黑发的性感女孩则一无所有,因为那个名叫吉欧的家伙只想玩玩,不想成家,甚至买了张单程机票,准备飞往欧洲。

电影看到这里,我开始觉得不舒服。我环顾四周,看着那一排排全神贯注看电影的脑袋。它们的正面都笼罩在同一道银光下,背后覆盖着同一片黑影,看起来活像一群月亮脸的呆瓜。

我觉得自己快吐出来了。不晓得是因为电影烂到我胃痛想吐,还是吃了太多鱼子酱。

“我要回旅馆。”我就着半黑的光线,压低声音告诉贝琪。

贝琪盯着银幕,目不转睛,几乎没动嘴唇地对我说:“你不舒服啊?”

“对,”我说,“我觉得快死了。”

“我也是,我跟你一起走。”

我们滑下椅子,不迭连声说“借过”“借过”,慢慢移动到同排座椅的尾端。观众不满地嘟囔,发出嘘声,但还是挪挪雨靴和雨伞,好让我们通过。能踩的脚我都不放过,因为我想借此转移注意力,不去理会呕吐的感觉已强烈到像一颗在我面前快速膨胀的气球,大到遮住我的视线。

我们走上街时,温热的雨滴仍细细洒落。

贝琪的模样好吓人,原本酡红的脸庞忽然面无血色,还一脸发青地冒着汗。路边停着几辆黄色格纹的计程车。每次当你犹豫要不要招计程车时,就会看见它们。我和贝琪坐进其中一辆。未抵旅馆,我就吐了一次,贝琪吐了两次。

司机转弯时力道好猛,把后座的我们一会儿甩到右边,一会儿甩到左边。快要吐时,我们立刻弯下腰,假装捡东西,另一人就哼着歌曲,假装看窗外。

但司机还是识破了我们的诡计。

“喂,”他抗议,加速闯过乍变红灯的交通标志,“不准在我车里吐,要吐就去街上吐。”

我们闷不吭声,而他也没再赶我们下车,我猜想他大概发现旅馆快到了,干脆直接把我们载到旅馆门口。

我们不敢逗留,唯恐车资又往上跳,赶紧塞了一堆铜板到司机手里,并往车内丢了两张卫生纸,遮掩呕吐物,然后拔腿跑过大厅,冲入空电梯里。我们真走运,这时间的大厅没什么人。贝琪在电梯里又想吐,我赶紧抱住她的头,接着换我想吐,她抱住我的头。

通常大吐过后,会立刻舒服一些,所以我们互拥道晚安后,就疾步走向甬道的两端,准备各自回房。一起呕吐过的人最容易结为知己。

我走进房间,关上房门,宽衣躺平后,觉得更不舒服,好像非得跑厕所不可。于是,我费力套上那件有矢车菊图案的白睡袍,踉跄走出房间,到楼下的洗手间。

贝琪已经在那儿,我听见她在厕所门后痛苦呻吟,所以我快速绕过走廊拐角,到这栋楼另一侧的厕所。好远,真怕我会撑不住会死在半路上。

我坐在马桶上,头靠在洗脸槽的边缘,觉得吐出来的不只有晚餐,还有我的五脏六腑。恶心感一波波涌来,汹涌澎湃,每一波的浪头退去,恶心感就减缓一些,而我也虚脱得像湿透的叶片,全身颤抖,但没多久,恶心波涛再次涌现。我感觉自己像被关在小房间里由人严刑拷打,脚底下、头顶上,以及四道墙的亮白瓷砖从四方八面逼迫我,要把我压成碎片。

我不晓得自己在厕所里待了多久。我打开洗手槽的水龙头,拿掉塞子,让冷水稀里哗啦地流,好让经过的人以为我在里面洗衣服。确定安全后,我整个人摊平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不再是夏天,因为我感觉到冬天的寒意让我的骨头打哆嗦,牙齿猛打战,而我躺下时一并拖下来垫在头下的白色大毛巾也冻得如雪堆般僵硬。

 

不管是谁,这样用力拍打厕所的门实在很没礼貌。她们大可跟我一样,绕过拐角,去找其他的厕所,何必非打扰我不可。可是那人就是砰砰敲个不停,还求我开门,让她进去。我总觉得那声音很耳熟,听起来像爱蜜莉·安·奥芬巴哈。

“等一下。”我费力挤出的话语像糖浆般浓稠。

我强打起精神,慢慢起身,第十次冲下马桶,并把水槽泼洗干净,卷好毛巾,免得呕吐物的痕迹过于明显,然后打开门,走出去。

我知道这时若看着爱蜜莉·安或任何人,我会整个人瘫软,所以我把呆滞的目光定在甬道末端那扇晃动的窗户上,费力跨出一脚,放在另一脚的前方。

接下来,眼前出现的是某人的鞋。

这只看起来结实的黑皮鞋有裂痕,鞋面粗旧,不闪亮,所以应该穿了蛮长一段时间。鞋尖对着我,我看见上面有排成扇贝状的小气孔。这只鞋好像踩在表面是绿色的坚硬东西上,而我的右颧骨正是被那个绿东西给弄伤。

我继续躺着,一动也不动,等着出现什么线索,让我知道该怎么做。我隐约看见鞋子左侧不远处有白色的东西,那东西上面有许多蓝色的矢车菊,看到这景象,我难过得想哭,因为我知道那是我身上睡袍的袖子,而那只伸出袖口,苍白如鳕鱼的手,正是我的左手。

“她没事了。”

我头上冒出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冷冰冰的理性地带。起先我不觉得那声音有什么不对,但随即发现不寻常。是男人的声音。照理说这旅馆日夜都不准男性进入。

“还有多少人?”男人继续问。

我专注聆听。地板好像很牢靠,真好。知道已经倒下的我不会继续往下坠,感觉安心许多。

“十一个吧。”有个女性声音说道。我猜想,她一定就是那只黑鞋的主人。”我想应该有十一个,不过有一个不在,所以目前是十个。”

“好,你扶这个上床,我来照顾其他人。”

我的右耳听到鞋子行走的空洞砰砰声,声音愈来愈远。接着,远处有扇门开启,我听见有人说话,有人呻吟,然后,门关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