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第3/4页)

“如何,朵琳?”我说。

“如何,朵琳?”那男人学我说,又咧出大笑脸。到今天我仍想不起他不笑时到底是什么模样。我看,这家伙一定无时无刻不在笑。对他来说,这种笑容大概是再自然不过的吧。

“嗯,好吧。”朵琳对我说。我俩打开车门,就在跨出去时,计程车刚好徐徐开动。下了车后,我们走向酒吧。

忽闻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是闷闷的两声,砰──砰。

“喂!”我们那辆车的司机从车窗伸出头,脸色铁青,满面怒容,“搞什么鬼呀?”

他紧急刹车,后面那辆计程车反应不及,追撞上去,车内的四个女孩被震得东倒西歪,挣扎着爬起。

前来搭讪的男人哈哈大笑,把我和朵琳留在人行道上,径自走回计程车,塞了一张纸钞给司机。四周喇叭声不绝于耳,吼骂声此起彼落。我们看见杂志社里的女孩鱼贯下车。顿时,一辆辆的计程车仿佛只载了伴娘的迎亲车队。

“来吧,弗兰基。”男人对他那群朋友的其中一人说道。一个臭着脸的矮个儿立刻出列,跟着我们进酒吧。

弗兰基这一型的男人,我看了就倒胃口。我脱鞋只穿袜时,都将近一百七十五厘米高,所以跟矮个儿男人在一起,我得稍微弯腰驼背,臀部一边高一边低,好让自己看起来矮一些。但这样一来,我会觉得自己像跑龙套般蠢拙可悲。

有那么半晌,我奢想他们会依照身高来配对,这样我就能跟一开始前来搭讪的那个男人──他起码有一百八十厘米高──走在一起,没想到他紧挨着朵琳,看都没看我一眼。我自顾自地坐在朵琳身边,假装没注意那个弗兰基就贴在我的肘边。

酒吧里灯光昏暗,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除了朵琳。她的头发是白色,衣裳也白,整个人白得银光闪闪,应该是吧台上的霓虹灯投射在她身上造成的吧。我让自己融入阴暗中,变成底片,而底片里的影中人却跟我素昧平生。

“嗯,咱们喝什么呢?”男人咧着大笑脸问道。

“我想来杯‘古典鸡尾酒’。”朵琳对我说。

说到点酒,我实在没辙,因为我连威士忌和琴酒都分不清,没一次点到我真正喜欢的口味。而巴帝·魏勒和我认识的其他大学生又穷到买不起烈酒,要不就是对酒嗤之以鼻。真想不到有那么多大学生不抽烟不喝酒,这种人全让我给碰上了。巴帝·魏勒顶多只买过红葡萄酒“多宝力”(Dubonnet),而这还是当他想证明医学系的他也有审美品位时,才会这么做。

“我来杯伏特加吧。”我说。

男人盯着我猛看,说:“要加什么吗?”

我说:“不用,纯的。我通常喝纯的。”

我怕一旦说要加冰块、苏打水或琴酒什么的,会让自己出糗,因为我曾看过伏特加的广告,画面上是一杯满满的伏特加,置于随风飘舞的雪花当中,在蓝色灯光下,伏特加澄净如水,所以,点纯的伏特加准没错。真希望有一天可以点到滋味甘美的醇醲。

侍者上前来,由男人替大家点饮料。他一身牛仔打扮,身处这间充满时尚感的都市酒吧,却怡然自得,我猜想,搞不好他是个名人。

朵琳默不作声,只顾把玩软木杯垫,最后还点了根烟,但男人似乎不介意,继续瞅着她看。他那样子就像动物园里的游客直盯着体型硕大的白色金刚鹦鹉,等它开口说话。

酒送来了,我的伏特加看起来果然跟广告里的一样,澄澈纯净。

“你是做什么的?”我问男人,试图打破从四面八方涌上的浓密如丛林野草的沉默,“我是说,你在纽约做什么?”

男人极为缓慢地将视线抽离朵琳的肩膀,仿佛得费一番力气才能不凝视她。“我是DJ,”他说,“说不定你听过我呢,我叫蓝尼·薛佛。”

“我听过。”朵琳忽然开口。

“太好了,甜心。”男人说,突然哈哈大笑,“真是天助我也,原来我的名气那么响亮啊。”

蓝尼·薛佛意有所指地看了弗兰基一眼。

“那,你们打哪儿来?”弗兰基问,倏然坐挺了身,“请问芳名?”

“这位是朵琳。”蓝尼的手滑向朵琳裸露的肩,紧紧揽住她。

我很讶异朵琳泰然自若,仿佛没意识到他的举动。她优雅地啜饮手中的调酒,就这么坐在黑暗中,成了一身白裳、一头漂白金发的黑女人。

“我是爱莉·希金巴腾。”我说,“来自芝加哥。”瞎掰了这个身份,我安心多了。我可不希望今晚说的或做的一切跟来自波士顿的我扯上任何关系。

“呃,爱莉,我们跳支舞,如何?”

一想到要跟这个脚穿橘色麂皮矮子乐,身穿廉价T恤,还搭配松垮蓝色运动外套的矮冬瓜跳舞,我就觉得可笑。若有什么是我瞧不起的,那肯定是穿蓝衣服的男人。黑色或灰色都行,就算褐色也可以,但蓝色只会让我发噱。

“我没心情跳舞。”我冷冷地说,转身背对他,还猛地把椅子挪近朵琳和蓝尼。

现在他们两个熟稔到仿佛相识多年。朵琳拿着细长的银汤匙,每次舀起杯底的大块水果,凑近唇边,蓝尼就发出呼噜声,作势欲咬,想把汤匙上的水果给抢下来,那样子简直把自己当狗。朵琳被逗得咯咯笑,不停舀起水果来吃。

我终于找到属于我的饮料了。伏特加的滋味难以名状,跟任何东西的味道都不一样。灌下它,直驱胃部的感觉就像卖艺人在吞剑,我浑身充满力量,神力无边。

“我得走了。”弗兰基说,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里灯火荧弱,没办法看清弗兰基的模样,但我第一次清楚听到他的声音又尖又蠢。没人理会他。

“喂,蓝尼,你欠我的东西还没给唉。还记得你欠我什么吗?”

我心想,大家素昧平生,弗兰基这样当着我和朵琳的面,提醒蓝尼欠他什么东西,不是很怪吗?可是弗兰基就这么站在那里,反复叨念同样的话,直到蓝尼伸手掏口袋,拿出一大卷绿色钞票,抽出一张递给弗兰基。应该是十元美钞。

“闭嘴,滚远一点儿。”

有那么半晌,我以为蓝尼也在叫我滚,但后来听到朵琳说“爱莉不去的话,我也不去”。我真佩服朵琳,能把我的假名叫得那么顺口。

“喔,爱莉会去的,对吧,爱莉?”蓝尼说,对我使了个眼色。

“我当然会去。”我说。弗兰基这家伙已经退缩到外头的黑暗中,看来我只能跟朵琳黏在一块儿。况且,我也想把握机会开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