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第3/5页)

这明明是城隍庙,“湖心亭”究竟往哪儿去了呢?烧了吗?也该留些痕迹呵!

——啊,可恨的甜酒酿中煮着小团子的香味!

刚才走进庙的时候不曾注意到的左侧门内的一座小店,喷着一阵阵的甜酒的甘味向我鼻孔里袭来,我很想向那当炉的两位堂倌,吐他们一脸的我这吞咽不及的口水了。

……玻璃匣中的精白糖……八宝莲心粥里的搅锅棒……啊啊,我假如是那根棒呀!……一口口水……又是一口口水……

所谓二门原来才是一座戏台子,台上正中孤单单地放着一张方桌,两侧放着两只朽败了的木雕的神船——这大约是七月半放河灯时使用的。

戏台前面有一座小龛子,有四根盘龙的石柱。龛子里面笼着一道石碑。肚子饿了没法想,考证痹倒抬起头来了。——唔,“洪武二年”,这碑是明朝时候的东西吗?不会有这么新罢?……看碑的背面,原来这庙子在雍正时重建过,在乾隆时也重建过。——哦,原来还是大理石的!垢黄了的四根盘龙柱在有些磨光了的地方露出象牙色的有光泽的石质来。——至少,这四根盘龙柱怕是明朝时候的旧物罢?这龙雕得这样灵活!这些气韵生动的鳞爪哟!眼睛哟!不知道是哪一位无名的艺术家……

——“喂,先生,我看你阁下很有贵人气象啦!”

当我正在无可如何对着碑亭相龙面的时候,旁边一位看相的人倒在相我的尊面了。

——“怎见得?”

——“唔,请你把眼镜取下来。”

我把眼镜取下来了,看相的人用着指头在我的面孔上指画起来。

——“唔,‘明堂清明,眼仁黑白分明,只是眼神还有点混浊,内室还有点不清。’——你先生心里有点不如意,是不是呢?看眼可以观心象呢,吓吓吓。但是一交春就好了,今天是二十八,再隔十二天便要交运了。‘明年鸿钧运转。四十六岁交大运。’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的厄运就要过了。‘左眉高,右眉低’,是乃扬眉吐气之象。‘头部丰满,额部宽敞,东西相称,四方四正’,你将来成名在北,收利在南呢!到晚年来更好,‘人中长长,上阔下张’,你这是长生之相。唉!先生,你的相真好,不是我愚老奉承,我愚老广走江湖,上到湖广,下走南洋,南北二京,东西十八行省,我愚老都是走遍了的,都没有看见过象你阁下这样的好相呢。请你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我把右手伸给他。

——“不对,要左手。……啊,你这手色比脸色更好了。‘中指为龙,宾主相称,二指为主,四指为宾’,你这是鱼龙得水之相。只是小指太短,将来提防有小人暗算。这一层,你阁下可要留意,但是不要紧的。你这手掌很好,‘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中央为明堂,坐明堂而听四方,四通八达’,你阁下将来名成利就,没有一件事情不好的呢。吓吓吓……”

我饿着肚皮听着看相的先生瞎说,我肚子里饿得笑也笑不出来。他说了半天,说完了,我戴起眼镜抽身要走了,他拉着我,指着一张红纸单上,写着“相资二角”的四个字。

——“我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呢!”

——“笑话,我愚老要沾点光。”

——“你等我‘四十六岁交大运’之后再来报酬罢。”

——“笑话,你只给一角钱也好,讨块利市。”

——“我真个一个铜板也没有呢!”

——“笑话,阁下的一副瞥框眼镜怕要值四十块钱罢?”

哦哈,原来他是看上了我这副八角钱买的树胶眼镜呀!我的肚皮饿得真是笑不出来。

——“我只要四角钱卖给你好吗?”

——“笑话,你不要扯烂污!”

——“有烂污扯还是好的,我今天还没有开中饭,恐怕空着的肚子连污也没有扯的呢。”

我撒开他的手只好各自走了,我的背后还听着了好几声“扯烂污”。

原来木龛里的神像才是“金山神霍光”。霍光怎么成了上海的城隍呢?怎么又叫着金山神呢?——这两个问题恐怕也是考证家的材料。胆大一点的可以说霍光原是神,西汉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还是神话时代呢。不消说把论锋一掉转来,可以论定霍光不是历史上的实际人物了。

从金山神座背后走出,原来还有后殿可通,一位红脸的神坐在神龛里,要这位才是真正的城隍了。左边一个侧殿,城隍老爷和城隍娘娘并坐在那儿,我最喜欢那“春温秋肃”的四个字的扁额。我们中国人真好!在这些地方很能替菩萨设想。一啊,我那“秋肃”的不替人设想的日本老婆哟!

我从城隍神座后走去,原来后殿之后更还有后殿可通,这儿怕是寝殿了。城隍娘娘坐在殿上,殿左也有一个别室,立着四个侍女,但是没有床,只有一张方桌,一条空椅摆在正中。靠壁的一个长台上放着些匣子好象镜匣。城隍老爷毕竟是爱女色的家伙,他还要娘娘涂脂抹粉呢。

寝殿之后再没有地方可通了,城隍庙里我算走了一个通畅,但是“湖心亭”究竟往哪儿去了呢?不唯没有看见亭,而且还没有看见湖。

——算了,算了,湖心亭啊!我和你没缘。我今天纵使能够看见你,但你把我这肚中的饥火怎么样呢?可以吃饭的地方还是只有我自己的家,不怕她就和我割裂了,但我想她总不会就不准我回家去吃饭罢?还是吃饭要紧!吃饭要紧!

折回金山神殿里来,想走大门出去,但中庭里有那位看相的先生把守着,我不敢再去惹他。东首挨近阶螺的地方也有一道穿壁的侧门。侧门旁近有一个铁香炉,金银锭箔正熊熊地在里面烧着。我向这道侧门走去,几个叫化子围着香炉正在那里烤火。啊,我在这儿才发现了我们中国人的金银锭箔的功果了。平常我以为这些东西都是无意义的耗废,但我现在才晓得这到冬天来至少是可以供叫化子们取暖的。这是莫大的阴功!莫大的阴功!

我待要走出侧门的时候,却又把脚跟停住了,伸出手去也在香炉上烤起火来。靠壁的四位站像,想来一定是明代的遗物,他们的面孔和衣装被好几百年的油烟熏得来比香炉旁边站着的叫化子们还要乌黑了。

叫化子们和我很不见外,他们没有伸手向我要钱,也没有相我的尊面。我是最怕人家看我的面孔的,但我在庙里走着,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不仅那位看相的和我滑稽了一回,便是那些进香的老爷太太们也总是十分注视着我。我恐怕他们是把我当成掱手了罢?

手烤暖了,我向侧门走去,原来这儿又才别有一洞天地。和殿旁紧接着的便是一片商场,卖梳篦的,卖骨董的,卖香烛的,卖花果的,照相的,画相的,小小的铺口,窄窄的街面,川流不息的行人,坐在街心如象一座座沙洲,又如象一尊尊罗汉的讨钱的叫化子……真正是物外的一个世界!商店里面又夹着一些星宿堂,许真君殿,文昌殿等等神庙。照这形势看来,这片商场在从前一定是一片神苑了。古时开过牡丹花的地方,现刻是坐着叫化子的,这是多么可以嘉奖的废物利用的精神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