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尔美萝姑娘(第2/8页)

——“对不住,对不住,请把一些糖食给我。”

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要发笑了。但我的叫声还未落脚,早听觅窗内有一声回应,啊,她那十分娴雅的声音哟,在乡下人中是再也不曾听过的呢。纸窗微微推开了,只见一个少女露出了半面出来,我惊得发生战栗了。这种战栗便是现在我也还可以感觉着,我只要一想到她的眼睛。啊,你看,你看,她的眼睛!啊,你看,那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得出的,那是不能用文字来形容得出的!它是那么莹黑,那么灵敏,那么柔媚呀!她一见了我便把眼睑低垂下去了,眼睫毛是那样的浓密,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富有生命呀!啊,我恨我不是诗人!我假如是诗人,或者也可以形容得出几分之几的她的美处。但是我,但是我,我心里这么灵活的东西,怎么总不能表现在纸上,表现在齿上呢?啊,我恨我不是一个画家!我假如是个画家,我要把她画出来,把她那跪在破纸窗内露出的半面,低垂着的,娇怯着的,眼下的睫毛如象覆着半朵才开放着的六月菊一样的,完整地画了出来,完整地画了出来!啊,她那一头浓腻的黑发!我看见她希腊式髻上的西班牙针了。我很想象一只高翔的飞鹰看见一匹雏鸠一样,伸出手去把她紧紧抱着。我要在她的眼上,在她的脸上,在她的一切一切的肤体上,接遍整千整万的狂吻!我的心头吃紧得没法,我的血在胸坎中沸腾,我感觉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异样的焦躁——朋友,我直接向你说罢,我对于她实在起了一种不可遏抑的淫欲呀!啊,我的恶念,我的恶念,她定然是看透了!她把眼低垂下去,脸便晕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耳际。可爱的处女红!令人发狂的处女红哟!啊啊……她羞怯地不语了一会,才微微把眼睑张起来,问我要买多少。她的声音是十分微细的,而且有几分颤动。我把一角钱拿出来全给了她,她瞠惑地接受着了,手指也有几分战栗的光景。她起身走到对壁的箱橱旁,从抽屉中拿出了一个报纸贴成的纸囊来了。我看见箱橱下坐着一位头发全白的老妇人,怕有八十多岁的光景,我估量是她的老祖母呢。她把糖饼交给我的时候,我禁不住把我的手指去们触她的指尖,她惊惶着急于收回去了。她还轻轻地道了一声多谢。啊,她这一声多谢!多谢我的什么呢?她把纸窗慢慢地掩闭了。——啊,月亮进了云后的黑暗哟!

我抱着一大包糖饼离开了她的窗前,但我走向什么地方去好呢?图书馆我不想去,我也不能去了。我出门的时候瑞华只给了我一角钱,本是作为来回的电车费的,我通同给了她,我再也不能走去了。我的家计完全是由瑞华经手,我们每月的生活费仅靠我每月所领的几十元官费,所以我们的费用是不能不节省的,我的零用钱也全要由她经手。我抱着这大包糖饼,不待说更不能回去见我的瑞华。它在我的心中,我觉得成了恐怖的对象了。我一面踌蹰着,一面走进巷内的花坛,在池塘岸边一个石块上坐下。池塘里的败荷还挺剩些残茎,是虾蟆抱卵的时候了。一对对的虾蟆紧紧背负着在水面上游泳。我坐着一面想着她,一面嚼着糖饼,糖饼的内容就跟蜂窝一样,一触牙便破碎了。我想象着她的睫毛便把糖饼嚼一下,我想象着她羞怯的眼光又把糖饼嚼一下,我想着她的脸,我想着她左嘴角上一个黑痣,我把她全身都想象遍了,糖饼接连地嚼了七个。囊的内容好象仍然未见十分减少的光景,我才注意检视内容,却还剩着五个。啊,这是多了两个了。这定然是她数错了的。不错,这定然是她数错了的。——朋友,日本的一角小洋是只能换十个铜板的呢。我好象得着一个灵感一样,便跳起来跑到她的窗前。

——“对不住,对不住,姑娘,请你出来一下。”

她应声着又把纸窗推开,看见我便先点头行了一礼。

我说:“糖饼多了两个呢,你是数错了罢?”

她羞红着脸说道:“不是错了,不是……是……因为有几个太小了一点。”

啊,朋友,你能不动心吗?这样优美的心情,你能不动心吗?这岂是利己性成的一般商人妇所能有的心情,这岂是那贫民窟里的女儿们所能有的心情,这岂是你我所能不动心的心情吗?她这种优美的心情,我不敢僭妄着说是对于我的爱意,但是,你能叫我不爱她,你能叫我不爱她吗?朋友,我向你说句老实话罢。我爱我的瑞华,但是我是把她爱成母亲一样,爱成姐姐一样。我现在另外尝着了一种对于异性的爱慕了。朋友,我终竟是人,我不是拿撒勒的耶稣,我也不是阿育国的王子,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爱欲的追求,你总不能说我是没有这个权利。我抛别了我的妻儿,我是忍心,但我也无法两全,而我的不负责任的苛罚,我现在也在饱受着了。

糖饼毕竟太甜,我转回花坛,吃来还剩两块的时候,终竟吃不下了。我把来投给铁网笼里的两只白鹤。我以为只有那清高的白鹤才配吃她赐给我的两个manna①但是白鹤却不肯吃。我恼恨它们,我诅咒它们,它们这些高视阔步的伪君子!我恨不得把它们披着的一件白氅剥来投在污泥里。它们把身上的羽毛剥去了的时候,不是和鹅鸭一样吗?高傲些什么?矜持些什么?我把白鹤骂了一场,但是时间真不容易过。我在花坛里盘旋了一阵,我又到她窗外去往复了好几回,她的纸窗终是严闭着的。我很焦渴着想见她,但我又惭愧着怕见她。她才十六七岁的光景,而我比她要大十岁,我可以做她的父执辈了。时间真不容易过,我只得走到学校里去,横在草场上看同学们打野球。草场上的每茎嫩草都是她的睫毛,空气中一切的闪烁都是她的眼睛,眼睛,眼睛……她是占领了我全部的灵魂。……好容易等到天色向晚了,才起身回家,但我不直从海岸回去,我却又绕道走向花坛。我远远望见她在门口煮饭时,我的心尖又战栗起来了。她似乎是听见我的脚步声,她回过了头来向我目视,我的心尖更战栗得不能忍耐了。——啊,朋友,我第一天看见她的时候便是这样的神情,我现在追忆起来也觉得非常幸运呢。她的名字我是不知道的。她卖的是Karumera,这个字的字源我恐怕是从西班牙文的Caramelo来的。我因为这个字的中听的发音,我便把她仿着西班牙式的称呼,称她为Donna Carmela。我使她受了西班牙女性的洗礼,但我不相信她的心情就会成为西班牙的女性一样。朋友,你可知道吗?西班牙的女人是最狠毒的,我在什么书上看见过一段故事,说是有一位男子向着一位西班牙的少女求婚,少女要把马鞭举起打他二十五下然后才能承认。男子也心甘情愿把背部袒了出来受她鞭打。她打过二十四下不打了,男子战栗着准备受最后的一鞭,并且豫想到鞭打后的恋爱的欢乐。但是第二十五下的马鞭终竟不肯打下。没有打到二十五鞭,少女是不能承应的,她的二十四鞭已把男子的背部打得血迹纵横,而她把鞭子丢掉,竟至嫣然走了。——这样便是西班牙女子的楷模,我们东方怕是不曾有过。我虽然戏使她受了西班牙式的洗礼,但我相信她的心情不会便成了西班牙的女性呢!啊,朋友,但我受她无形的鞭打已经早受到二十四下了。我的性格已为她隳颓,我的灵肉已为她糜烂,我的事业已为她抛掷,我的家庭已为她离散了。我如今还不知道她的心情是怎么样,我在苦苦追求着这欲灭不灭的幻美。第二十五下的鞭打哟,快些下来罢,我只要听她亲自说出“我爱你”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