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章(第5/7页)

“你把我底那件大衣拿来给弟弟。叫他们弄点吃的东西。”蒋少祖安静地向陈景惠说,同时伸手烤火。

陈景惠出去后,他们沉默着。两个男孩站在桌边;小的一个在咬着纸头。

“认得我吗?”蒋纯祖突然快乐地向小孩们说。“过来!是吗?认得吗?”他向大的一个说。

小孩们有些生怯,看着爸爸。

“叫叔叔。”蒋少祖没精打彩地说。

“是的,叫叔叔!叫什幺名字?你看,你底眼睛很大!”蒋纯祖快乐地说;显然,因为蒋少祖底冷淡,他故意地如此。他底快乐的心灵,在这里谄媚、戏弄,调皮起来了。

蒋少祖忧愁地看着小孩们。最后,他替他们扣衣服,送了他们出去。兄弟俩沉默地坐着,直到生动的陈景惠--这第二次的、经过思虑的生动,蒋纯祖不能不觉得它含着某种虚伪了--走了进来。

使蒋纯祖感到意外的是,蒋少祖不想和他谈话:蒋少祖觉得无话可谈。蒋纯祖注意到,在自己问话的时候,即使所问的是极小的、关于亲戚们的问题,蒋少祖也露出迟疑的、不安的脸色来。这种脸色,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使蒋纯祖感到惶惑。这种内心底迟疑,使蒋纯祖体会到了,他深重的苦恼,对他感到尊敬和同情。到这里来以前的那种炫耀的、仇恨的心情,现在是自然地隐藏了。他决心明天就离开这个冷淡的所在。

晚饭以后,他们走到蒋少祖底书房里去。走进书房,蒋纯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翻书,其次是翻阅蒋少祖底文稿。他翻着这些,带着一种严肃的表情,好像他很尊敬。他向蒋少祖说,在乡下,他们最感到缺乏的,是书。然后他继续翻阅桌上的文稿。显然的,在蒋少祖的冷淡和庄严底胁迫之下,他企图谄媚蒋少祖。

蒋纯祖是准确地击中了蒋少祖。在蒋少祖脸上,那种冷淡消失了,代替着出现的,是注意的,严肃的表情。

蒋纯祖狡猾地继续走下去。他慎重地问蒋少祖,这个文稿,预计要写多少,什幺时候可以完成。他说,最近他对中国底文化异常地有兴趣。

“你在乡下究竟干些什幺?”蒋少祖问,靠在椅子上,看着挂在墙壁上的他们底父亲底大照片。这张照片恰巧在蒋纯祖底背后,藏在黑影里,因此蒋纯祖尚未发觉到。在这张照片之外,是卢梭和康德的优美的画像。

“不是告诉过你:办一个小学。现在倒台了。”蒋纯祖说,显得很单纯。

“以后准备怎样呢?”蒋少祖问,忧愁地皱着眉,看着父亲底照片。

“还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办法呢?”

“你说你对中国底文化很有兴趣:你究竟预备学什幺?”蒋少祖问,以搜索的眼光看着他。

“我渺茫的很。”蒋纯祖说,淡淡地笑了一笑。“是的,我渺茫得很,看你得意吧!”他想,看着哥哥。

蒋少祖继续以搜索的眼光看他。无论他底经验怎样丰富,他是被这个不可渗透的弟弟骗住了。他乐于知道,他底猖獗的弟弟已经受到了打击,自觉渺茫了。他乐于相信,他底弟弟这次到他这里来,是为了向他忏悔,请求指引的。因此,他底热情,就显露了出来;而蒋纯祖底恶意的目的,就达到了。蒋纯祖抬头,看见了卢梭底画像;在一个短促的凝视里,他心里有英勇的感情,他觉得,这个被他底哥哥任意侮蔑的,伟大的卢梭,只能是他,蒋纯祖底旗帜。于是,他就把他心里的惶惑的、尊敬的感情一扫而空了。

“你到底怎样渺茫呢?记得你从前说的话幺?”蒋少祖问,皱着眉。

“不记得了。对于过去,是很难记得的!”蒋纯祖生动地说。他是在讽示蒋少祖,但蒋少祖毫不觉察。“我觉得渺茫,因为我先前相信西欧底文化,现在又崇拜我们中国古代底文化。但我还是找不到出路!但我还是要抱紧文化,因为中国人民需要文化。这是我在乡下时候的心得。”他狡猾地加上一句--他生动而有力地说。“我最近也学会了投机,因为别人不理解我。我尤其痛恨现在一般青年底浅薄浮嚣!我更痛恨五四时代底浅薄浮嚣,因为,中国假如没有五四,也还是有今天的!”他停顿,兴奋地笑着凝视着卢梭底画相。“我们底高贵的卢梭啊,我替你复仇!”他在心里说。

蒋少祖觉得,弟弟底话,虽然坦白而真实,却不免有些危险。

“对于五四,也不能这样的看的哪!”蒋少祖快乐而又忧愁地说。

“你有一篇文章--”

“哦,那是就某一点而言的哪!”

“何必就某一点而言!”蒋纯祖说,兴奋地笑了一笑。蒋少祖重新搜索地看着他。

“你那些朋友,他们都把你丢掉了吧?”蒋少祖热情地说。“没有。”蒋纯祖说,于是,对于刚才的猛烈的狡猾,他突然觉得痛苦。他觉得,演戏一般地说出来,体会着那种感情,也是一种不忠实的、强奸的行为。所以,提到了他底朋友,他就不能不正面地说话了;他深刻地体会到,说正直的话,是一种崇高的、光荣的行为。于是他就决然地反转来了。他重新看着卢梭。“我们底高贵的卢梭啊,请你原谅我底奸猾的游戏!”他在心里说。

“唉,你看你弄得这样的潦倒!到底为了什幺啊!”蒋少祖感动地说,温和地笑着看着他。

蒋纯祖严肃地沉默着。

“为了别人升官发财,替别人造起金字塔来,--现在是终于懂得了吧。”

蒋少祖底这句话,和他自己刚才狡猾而猛烈地说着的相似,在现在是怎样地伤害了他底感情。他不十分知道,在他底刚才的“游戏”里,究竟是他自己胜利了,还是蒋少祖胜利了。总之,因为刚才的偶然的恶行,他现在不能忍耐了。“我不能饶恕我自己!我绝不可能屈服于我所希望的物质的利益!”他痛苦地想。

“现在还是不懂得!”回答蒋少祖底话,他严肃而正直地说。

蒋少祖冷静地、搜索地看着他。

“那幺,你现在该懂得你自己了吧!”蒋少祖得意地笑着说。

这使得蒋纯祖痛苦得发抖了。哥哥底坦白的自私和轻信,突然使他感到道德的痛苦。他觉得他欺骗了哥哥;他觉得,作为一个哥哥,蒋少祖对他并无恶意;他觉得,假如哥哥有什幺虚伪的热情的话,他应该负责。他玩弄了哥哥,玩弄了人类,犯了最大的罪恶。在说那一段话的时候,他决未料到他会这样的痛苦。面对着经历了差不多三年的风云变幻的哥哥,面对着他觉得是这样渺茫,这样值得同情的哥哥,他心里有锋利的道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