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上)(第6/7页)

“老兄,前进吧!”赵天知说。

“前进到哪里去?”蒋纯祖说,顽劣地笑了起来。

在这个灵魂的问题上,关于前进到哪里去,他们之间是谈不通的。但可悲的是,在这里,仍然是重复着这个世界底古老的,古老的主题;蒋纯祖却认为,在中国,他是第一个走进这个新异的、全然新异的主题。他是扬起旗帜来,和那个叫做时代精神的东西宣战了,但一面他就非常的痛苦。

蒋纯祖想:关于爱情,这个时代底理论是非常的令人头痛的。它是工作和爱情统一的,它是精神和物质统一的(到了现在,人们不讲灵魂和肉体了),等等。那些新的人物们,建设他们底生活的时候,因为工作,或者因为上帝的缘故,就理直气壮地从现成的仓库里取得他们底材料了:他们没有别的材料。

他想:爱情始终不是浪漫的诗歌。从虚荣、保守、苟安,人们产生了一种心理;人们觉得必须使他们底家庭像一个家庭。这就是说,必须服从传统、社会、和现成已有的一切,他们才能够得到他底利益,包括金钱、和平、社会地位,最主要的,压迫、和奴役妇女。新的人们,是顶着新的帽子的,但事情并不两样。一个新的青年,最初是幻梦、理想、反抗,然后他带着这些东西恋爱了;假如他不破灭,他当然就结婚了。一切都适合于这个时代的教条。但对于家庭生活底复杂的一切,这些教条就太简单。他必须使一切和谐起来。重要的是,能够在教条底指挥下走到这一步,教条对他必定是有利的,他必定是愚昧、虚荣的。他无时不注视着他底导师们,无时不以模效他们为光荣。他底理想很单纯:妻子必须服侍他,玩一些爱的花样,赞美他(根据教条,他说是共同工作);他底趣味和智力都是非常的可怜,然而妻子必须追着他,使他喜悦(根据教条,他说这是精神的统一);他爱好时尚,以别人底趣味为趣味,在装束、发式、体态、表情上,强迫他底妻子服从(根据教条,他说这是爱情的理想)。假如妻子在一切上面压倒了他,假如生活下去,遇到了琐碎的苦恼的时候,他就公然地求助于道德、伦常、民族底母性、中国底特殊的文化等等了;他也能够使这一切和教条和谐起来。他底建筑底一切材料都从旧的仓库里取来:他悲叹人欲横流,提倡理性主义;他羡慕他所得不到的高位置,鼓吹坚定、道德、不动心。他永远相信:善于利用现成的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新人物。

他们维持着、弥补着、保守着。他们得到双重的美。但另一些人,就堕到可怕的痛苦里去,消失了一切希望了。对于某一些人--蒋纯祖想--和某些虚伪的理论斗争是一回事,它是英雄的事业;面对着惨苦的现实生活又是一回事,它是把他们底一切全暴露了。蒋纯祖特别觉得这一切是惊心动魄的,他站在这种骇人的景象面前,然后,由于某种冰冷的操守,由于傲慢也由于怯懦,他退后了。常常的,由于怯懦,人们就遇到了更可怕的问题,在这些问题上呈显出无比的勇敢,虽然这是很奇怪的。

他确信他不能结婚,不能在现实的生活里爱任何人。他确信在现实的生活里只有诅咒、厌恶、和动物的本能。他确信他底理想已经破碎,他已经堕落;而且有一段时间他对这毫不感到痛苦。他常常遇到蛊惑、诗歌、美妙的、动人的一切;他觉得他必得铤而走险了,但立刻他又退了回来。他和自己宣战,常常失败,但更确信。在早晨,他觉得生活美好,人底创造力无穷,中国底情况特殊,他必须信仰理性、道德、现实的方法,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到了晚上,他就怯懦起来,随后又勇敢起来,向他自己底虚伪,向那骇人的一切挑战了。

他是这样的自私自利。他永远没有前进一步。他戴起冷淡的假面来欺骗自己,告诉自己说,他已经追求到极深的海底和极高的峰巅去了。

但对于赵天知,他是赞美的,因为赵天知不属于他底一类,因为在赵天知,现实的能力就是理想的能力。他相信赵天知底汤元担子比这个时代的任何担子好得多。“老兄前进啊!”

“不要害别人吧。”蒋纯祖冷淡地说。

他们走了进去。他们都没有能够睡觉。赵天知睡在长凳上,没有盖任何东西;他觉得,假如睡在什幺地方,他便不能防御自己,他便要做起好梦来了。他常常睡在最硬,最难受的不舒适的地方,这是一种苦行。他焦躁地闭着眼睛,天快亮的时候,他起来了。

听到他底响动,蒋纯祖迅速地起来了。蒋纯祖点燃了油灯抽烟;他昏晕,四肢发冷,面孔发烧。他们悄悄地走了出来,外面有大雾。

他们沉默地在大雾中迅速地行走。寒冷的、潮湿的雾气使他们清醒。最初一切都看不见,他们在雾中彼此短促的呼唤。快要到达的时候,弥漫的大雾里发出了特殊的,安静的、有生气的白色:黎明来临了,可以看见脚下的潮湿的石板路和三步以内的水田和草坡。走到吴芝惠家附近的时候,他们听见了嘹亮的鸡啼。在这样的早晨,他们对一切有特殊的,清晰的感觉。他们觉得这个完整的世界在沉默地,有力地运动着。

他们走进了潮湿的、静止的竹林,雾里的光明更安静,更有生气:他们走到了水塘边上。水塘静止着,雾气在水面上滚动,水内有黑白分明的投影。

他们站了一下。没有吴芝蕙,她没有来。

赵天知想,他爱这个女子,不管这个世界同意与否,他要把她带到远方去。对这里一切他已经厌恶,只有她、吴芝蕙,是他底希望;他要爱她,对她忠实,一直到死。看见水塘的时候,他完全明白了他底这个思想底意义。他严肃、注意,动作灵活。蒋纯祖注意着他,觉得他底眼光很可怕。

吴芝蕙没有来,于是他们走到门前。然后他们退到竹林里去。天亮了,赵天知面孔打抖。

“没有希望了!”他低而迅速地说,立刻走出竹林。

他请蒋纯祖替他站在大门口,他迅速地绕到后面去,在浓雾中爬过了矮墙。他曾经来过吴芝蕙家,知道它里面的道路。他学过军事学,而由于经验,他在任何时候都注意他底周围底地形、方向、道路:这是一种非常的兴趣。现在他又用得着这个了。

假如能够得到这个女子,他便是最幸福的人了:他无声地,迅速地走过后园,打开了园门,因为这是为逃脱所必需的。他绕过碉楼,走进了黑暗的厨房,然后他便在地上爬行,听见声音,他便伏着不动。他进了庄院内部的小天井,这里有路通后园。他爬到吴芝蕙底窗下,站起来,用舌尖舐破窗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