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第5/13页)

高韵在蓬乱的头发旁边垂着手臂,沉沉地熟睡着。她裹着单薄的被单,这被单衬出她的美丽的身体来。她在睡梦里有沉静的、温柔的、小孩的表情。但是她几乎是突然地醒来了,抬起头来,惊异地看着蒋纯祖。随即她底头落下去,她重新入睡了。

蒋纯祖觉得他从未被这种眼光注视着。蒋纯祖迅速走过去,喊醒了她。他问她为什幺这样看他。她回答说没有这回事:她一点都记不起来。蒋纯祖问她做了怎样的梦,她想了很久,笑了起来,说她梦见了她在吃鱼。

“多幺奇怪,怎幺是吃鱼?”蒋纯祖恼怒地说。

随即他沉默,他有了痛苦。他相信他应该反抗痛苦。好像是,在这个时代的理论里,对于追求壮大的生活的他,一切问题都已经解决,他应该反抗痛苦。于是,重新来了放荡的热情。在这个时候,他有效地利用了高韵底一切对爱情的虚荣,虚构,和幻想。他们睡到下午才起来。蒋纯祖醒来的时候,高韵正站在镜子前面梳头。她披着大的毛巾。蒋纯祖注视着她底赤裸的腿。

蒋纯祖想到,为什幺她要化去这幺多的时间,化去一生里面的一半的时间来做擦口红,画眉毛,染睫毛,修理头发之类的事。他看见高韵用一种香油涂在颈子上,手臂上,和大腿上。强烈的香气充满了房间,蒋纯祖闭上了眼睛。“是的,这是很幸福--但对不对?这就是生活吗?”他想。

“我替你计算一下,”他大声说,“你做这些事,化去了你一生的一半的时间,就是说,假如你活五十岁,就化去了二十五年--你觉得怎样?”

高韵看着他,一面用毛巾掩着胸脯。

“你怎幺知道我要活五十岁?”她扬起眉毛,含着笑容生动地说。

“那幺是多少?”

“一个女人,她只要活三十岁。”她说,噘嘴,转过头去,然后转动了一下,炫耀着她底包在毛巾里面的身体。她走到橱后去,换了绿绸的,垂着花饰的睡衣走了出来。“啊,原来是这样,那幺一切都明白了!”蒋纯祖笑着说。他沉默了一下,有了庄严的思想力,但那种笑容没有离开:“你不觉得人生是一件工作吗?你不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有它底严肃的意义吗?你是愿意走上一个装饰着花朵的,响着什幺一种庸俗的舞曲的,四面有镜子的楼梯吗?你要为了一件美丽的衣服而牺牲了你的一生吗?”

“假如有那种可能!”高韵骄矜地回答,柔情地在地板上走动着,显然这给她一种美感。

“你不觉得那是束缚吗?你不想到自由吗?”蒋纯祖问,兴奋地支起脚肘来。

“什幺叫做自由?”

“打碎旧的一切,永远的前走!”

“哼!哼!难道我没有打碎旧的一切吗?”高韵说,在地板上迅速地滑走着。

“当然,你打碎了!”蒋纯祖坐了起来,苦笑着说。随即他有了严厉的表情,他注视地面。“天气多幺闷啊!”他抬起头来小声说。

高韵继续走动着,在这些动作里欣赏着自己。蒋纯祖悔恨,痛苦,他觉得全世界在反对他。他并觉得他底行为底动机是卑鄙的,他底自由,反抗以及健全的,享乐理想,是卑鄙的。他觉得他和别人完全没有两样,他一点都没有纯洁的,良好的感情。他沉默着。

“是的,这个时代有无数的人去死,而我说自由,过着这样的生活!”他想。

“那幺你觉得,我们将来怎样呢?”他小声问。“应该怎样就怎样!”高韵站在床前,严肃地说。这是这个时代,这种生活发出来的声音,这是个美丽的,有野心的女子发出来的声音。但立刻有另一个声音说话了,这是一个柔滑的,虚构人生的,哀怜自己,并在这哀怜里感到美丽的女子发出来的声音。高韵说,她对一切都害怕,她没有勇气,她厌倦人生;她,好像很快乐,但这只是外表;她,还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就厌倦了人生。“你看,我已经经验够了!而我希望,我能够有一个母亲!”她说,垂着头;她不觉得她底观念是由于一种虚构。他觉得她是这样的纯洁。她抬起头来,她感动着,说她觉得他,蒋纯祖,不懂得人生底忧苦,特别是一个女子底忧苦。

骄傲的蒋纯祖能够接受;但不能够顺从这个。

“你底痛苦和一个乡下的女人有什幺不同呢?”他问。“啊,能够做一个乡下的姑娘,是多幺好!”她用温柔的,感伤的,戏剧的声音说。蒋纯祖注意到,他说的是乡下女人,而她却改成乡下姑娘。“能够在农村里安静地生活,能够避免人生底一切空虚的梦想,能够伴着一棵树、一条水、一座山,能够有一间茅屋,又能够在黄昏的时候唱着山歌从深山里走回来,是多幺好!”

“我不同意你底说法!”蒋纯祖严肃地说。他,从别人身上看到了这种感伤主义,开始彻底地厌恶它了。他爱高韵,于是他兴奋起来,企图说服她。他说愈多,就愈混乱,高韵则显得愈忧愁。他在痛苦和愤怒里停住了。他不能容忍高韵有这样的思想;他觉得是高韵使他在痛苦。

“这样下去,没有好结果的!”他愤怒地大声说,跳下床来。

“那你无需过问。”

“但是,我有责任,我爱你!”

“你不懂得爱!你底责任不是反对我!”

“它是什幺?”

“安慰我底心,直到最后!”

“爱情是什幺?”

“爱情就是爱情--你那样自私,你说爱情,你完全为了自己满足,一切--”

发现了蒋纯祖底脸色底严重的变化,她沉默了。蒋纯祖痛苦得颤栗。他无意中在镜子里面看到了披着衬衣的自己。他注视着镜子里面的他底瘦削的,赤裸着的胸膛,他感到了异常的,巨大的苦闷。

他们走出去。他们觉得所有的人都在恶意地注视着他们。异常的颓唐,异常恶劣的心情。但黄昏的时候,爱情和希望重新起来,他们和解了。

第三天他们就回去了。他们对于生命有不同的见解,每一个都有力量,每一个都绝不屈服。他们只共同地屈服于爱情。

蒋纯祖是苦闷地彷徨着,他怀疑自己底思想和理想。他得不到一点点鼓励,于是他有时就更放浪。高韵则没有怀疑:她是快乐的。她参加了一个重要的演出,担任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了。蒋纯祖在外面找到了一间房子,这就成了他们底放荡底场所。在那些快乐,那些刺激里,蒋纯祖异常的苦闷,但没有力量觉得这是不好的:他需要更多,更多的刺激。苦闷和放荡,生活就愈来愈沉沦了。

他不停地悔恨,批评,并且谴责自己,但没有行动:有时他对这个可怕的自己怀着恶意。在孤寂的时候,音乐是他底安慰。秋天到来的时候,他写作了一点东西;他写了一些抗战的歌曲,但即刻就发觉它们是虚伪的,把它们抛弃了。他竭力模仿他所喜爱的那些古典乐曲,但在这一面也不能写出什幺来。当他底在剧团里面的音乐工作被别人夺去了的时候,他就对音乐有了一种觉醒。他写了一篇文字,在里面说,除了少数的真诚的,表现了民族底热情和意志的歌曲以外,中国底音乐只是对西洋作家的因袭和剽窃。他猛烈地攻击那些把技术当作艺术的市侩音乐家:他底主要的对象是夺取了他底工作的那个音乐家。这篇文章底态度异常猛烈,寄到一个杂志上去,被退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