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第5/11页)

“那真是谢天谢地!那真是!--啊!”

蒋少祖走出来,在门外被一个熟识的新闻记者追上了。这位记者忧愁地问他。汪精卫对抗战底前途如何看法,并问他个人对这个接见作何感想!蒋少祖明白汪精卫对他的接见将被各方面所注意,态度很慎重。但因为这位记者是个熟人,并因为他有些兴奋,他还是说了一切。

蒋少祖现在对权贵很冷淡。这位记者和他底朋友们底报纸有关系,但思想有某种偏向,地位是不简单的,所以蒋少祖显得对汪精卫特别的冷淡。他说,这只是官僚们的把戏,没有什幺新玩意的。

记者先生做了一个歪嘴,蒋少祖没有注意到。这位记者对蒋少祖含着敌意,因此在蒋少祖面前显得特别活泼;富于自信的,精力充沛的人们是常常用这种活泼来满足敌意的。他向蒋少祖做出忧愁的面孔来,又做出信任的感动的面孔来;他不时做歪嘴,并笑出声音。

蒋少祖终于觉察到了。

“这件事,是关系全中国的,”蒋少祖活泼地说,不一定指什幺,看了记者一眼,向前走去。

“我给你发表了!喂!”记者站起来了,快乐地喊。蒋少祖没有答,也做了一个歪嘴。

蒋少祖上了人力车。车夫问他到哪里去,他随便说了一个地名,下车后他疾速地行走,毫未想到要到哪里去。他看见蒋纯祖和一群男女一同跑过街道;他看见好几个熟人,但却没有想到要招呼。他底头脑曾充满了纷杂的思想。经过熟识的旧书店的时候,他站了下来。

店伙计,一个高大的北方人,殷勤地向他问好;他匆促地点头,走到柜台里面去,柜台上面,是积着灰尘的;在旧书店这一类的地方,总是积着灰尘的。因为即使没有灰尘,人们也觉得它有。

还是在少年的时候,蒋少祖便获得了关于中国底古书和它们底版本的知识;他曾经一度忘记它们,但在较安静的时候,他还是能从它们得到一种追怀和一种审美的激动。几年前,他猛烈地攻击中国底文化;在这个战争里,他的心灵不安地战栗着,最后他是惶惑着,因为他不能从任何文化潮流里面找到出路,但因为一切新文化底战士们都是那样的确信,并且有着光荣的缘故,他就觉得他底惶惑可耻。于是,在可以称为投机的那种感情上,他既攻击得更猛烈,但对于苦闷的,强烈而年轻的蒋少祖:这究竟不能够说是投机;中国底新的青年们,总要以整个的自己来寻求新的道路的;开始的时候的确是如此的。蒋少祖崇拜了伏尔泰和卢梭,崇拜了席勒底强盗们,尼采底超人和拜仑底绝望的英雄们。关于被压迫的人们底苦难,关于被歪曲的民族生命底痛苦,关于贵族底,布尔乔亚底无耻的荒淫,关于普洛米修士们悲壮的呼号,关于中世纪的黑暗和文艺复兴的光明,关于一切种类的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蒋少祖是有着知识的。那种追怀的感情和那种审美的激动,是一度的完全移到这些上面来。这可以说是一种贪婪,一种耽溺,一种知识人底无上的自私,蒋少祖以为他看到了光明,但这个耽溺的时期过去,他发现自己得不到什幺;他做出一种理智来,呼吁革命和时代的精神,因为他觉得,假若不如此,他便会灭亡。这种恐惧这种理智的努力,是表现在中国大多数的知识人的身上,大半表现在机械的,教条的努力上,因为他们觉得非如此不可,于是表现在中国大多数的知识人身上,大半表现在机械上,因为他们觉得非如此不可,于是便相信是如此了。但蒋少祖也反对机械和教条,因为他仇恶站在机械和教条上面的那个权力。蒋少祖记得,他是完全的自由主义者,他未向任何权力屈服。

就是这样的一个战争,就是这样地,蒋少祖感动了新生的青年们。要说明这个战争底内容怎样地渐渐变化,以致于渐渐消失,是艰难的。这或是由于年轻的时代业已过去,或许是由于他,蒋少祖,在这个战争里没有职位,没有胜利的缘故。

蒋少祖底喊声显得微弱了;在波涛汹涌的武汉显得更微弱了。他自己知道这个,因而他底嫉恨更强,更恶毒。蒋少祖坦白地意识到,人们是为自己个人底利益而生活的;他向自己承认了这个,为了打击获得利益更多的别的集团和别的个人。他觉得这是心灵底新的觉醒。他底心灵觉醒了,他底生活建立,而且固定了,他底思想明晰,有着冷静的逻辑了,于是他就忘记了那些超人们,那些苦行者,和那些普洛米修士们。这些普洛米修士们,是需要想像的,遥远的,浪漫的东西,而蒋少祖,生活在中国,对中国底生活有着这样的经历;他渐渐地就意识到,中国底固有的文明,寂静而深远,是不会被任何新的东西动摇的;新底东西只能附属它。但他还未想到要公然地表示这种精神的倾向;他是在西欧底文化中生活过一些时的,所以他心里有暧昧的恐惧和苦闷。他只是在文章里面好像很偶然地提到古代的中国和孔子;他只是读更多的旧书,做更多的旧诗--他集纳了多年来所做的旧诗,其中有一首是为追怀卢梭而作的。古旧的追怀和对中国底一切的审美的激动,无比地强烈了起来,他成了版本搜集家了。在那些布满斑渍的,散发着酸湿的气味的钦定本,摹殿本,宋本和明本里面,蒋少祖嗅到了人间最温柔,最迷人的气息,感到这个民族底顽强的生命,它底平静的,悠远的呼吸。

他底朋友们对他底这种工作,或这种境界的赞美使他愉快。这是他在目前的生活里所能得到的唯一的愉快--他觉得是真正的愉快。他相信这是一种高超的精神境界。所以,走进这家熟识的旧书店,他头脑里的那些杂乱的思想就消失了,他突然地安静了,觉得是离开了世俗的烦恼。

他买了一本版式很小的七言诗集,因为他对这个选者底锐利的眼光和特殊的意境很觉得有趣,都是田园诗,都是不闻名的,很少看到的作家。他走了出来,那个北方人向他殷勤地鞠躬。

在街口他遇到了蒋秀菊。他显然很兴奋。她告诉他说:她要到难民收容所去看一个从前的同学。她希望他能陪她去;他答应了。

蒋少祖注意到,妹妹装扮得朴素而精致。他注意到,在那件短的,新鲜的绿色的袍子上,在它底肩部,腰身,和下幅,妹妹是化费了大的匠心的。蒋少祖觉得,是这件衣服使妹妹如此地充满了愉快的活力的;她,蒋秀菊,显然意识到了人们底艳羡的目光。她的丰满的手臂是赤裸着的,烫卷了的长发披在她的肩上;从每一个蓬松的、光阔的发卷中间,洁白的,丰满的颈部闪耀着。蒋少祖突然明白了,对于一个女人,一件好的衣服有怎样的价值;他从妹妹身上才明白这个,因为他不愿乘陈景惠身上去明白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