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第5/10页)

这个粗矮的兵士站住向锁着的门望了一下,面颊可怕地抽搐;另一个还是小孩的兵士高举着火把,脸上是奇特的严肃。这些兵士是都还穿着单衣,它们是完全破烂了,捆着草绳或布带。

在这个时间,那个穿着被撕破了的内衣的女儿乘机逃出来了,显然是想逃到街上去。那个粗矮的家伙转身,正站在她面前,以一种阴险的目光看着她。她站住,因寒冷和恐怖而颤抖着,而那个父亲在地下激烈的打滚。

有两个兵士从她底背后走了出来,一个裹着一件棉袄,掌着灯,一个则裹着一条红色的棉被,虽然如此,还是在颤抖着。他们都看着这个粗矮的家伙,他底目的是这个女儿。

于是他冲上去了。那个女儿发出了一声狂叫--他退了下来,做了一个姿势,于是那个小孩畏怯地走了上去,接着那个裹棉被的兵,强烈地颤抖着,向女儿伸手。但那个女儿突然喊叫起来,冲向锁着的门。

“官长!官长!”

粗矮的兵士追了上来,把她摔倒;同时他底伙伴跑过来捉住她底四肢。她继续喊官长,拚命挣扎。那个裹着棉被的兵士举着灯,露出一种厌恶的,愁惨的表情。那个父亲拚命地滚到女儿身边,挨了致命的一踢,沉寂了:那头老狗也沉寂了,悄悄地观望着。

锁着的门沉寂了一下。接着便被从里端抬开,朱谷良走了出来。

朱谷良,在开门以前,向蒋纯祖说了他们应持的态度,即应该安静而理智,然后吩咐蒋纯祖和李荣光和他一同走出。他们显露在灯光下。朱谷良表情阴冷,笑着奇异的笑容,右手插在衣袋里。他是提着武器,含着这种阴冷的表情;他短促地想到他在饭后向主人说话时所有的感情--他明白各样的生活,和他底同胞们趋向人类底最美的目标--浮上那个奇异的笑容。

现在是无比的冷酷和仇恨。现在是,假如可能,他便把这些兵士杀死,不能有别的。

那种优越于全人类--在人类中间,最优秀的,是他底伙伴--的意识,使朱谷良冷静地站在这个邪恶的场面里。朱谷良,拥有广漠的生活,在这些场合里,是要站出来执行人类底法律的。

朱谷良们底出现,使那个粗矮的兵士放弃了那个女儿,站了起来。

“你是谁?”这个兵凝视了一下,问。

“你们撤退下来了吗?”朱谷良温和地问。

“当然撤退了!”这个兵轻蔑地大声说。

朱谷良满意这个回答。他看出这个兵底险恶是已经被他消灭了一半了。由于那种保卫自己的本能,并由于这个兵底这句回答,朱谷良心里忽然有了温暖的,诚恳的感情。在这种场合里出现的这种感情他是熟悉的。

朱谷良简单地笑了笑。

“同志,我看算了吧!”他忽然用有力的,诚恳的,然而威胁的声音说,笑着。

“你是宪兵?”那个兵想了一想,简单地问。

“同志,我是宪兵。”朱谷良用同样的声音说,表示威胁,同时表示对于宪兵之类,他自己是毫不看重的。“是的,同志!”那个兵狠狠地说,然后以明亮的眼睛环顾--那个女儿蹲在地上,看着他们--“不过,这个地方不是你底吧?我们要拿点东西,行不行?”他戏弄地问。

朱谷良不答,看着门外,意识到事情已经完结,意识到自己底优越,就露出冷酷的表情来。

“你们东西拿好了没有?”那个兵回头说。“那幺走!”他挥手。

“慢点,”他又说。“同志,你们先一步来了!一路走吗?”

他威胁地问朱谷良。显然他不能如此不光荣地离开。

朱谷良淡漠地看自己伙伴--这种眼光使蒋纯祖畏惧--发觉到李荣光底踌躇,看着李荣光。

“你要和他们一路吗?”朱谷良问。

“来吗?”那个兵很得意地笑着说。

李荣光看着朱谷良,颤栗了一下。露出卑怯的,小孩般的,恳求的神情:他感觉到这些兵士才和他是真正的同类,他渴望自由。

“去吧。”朱谷良说,笑了一笑。

李荣光生硬地走了两步,好像不会走路。

“同志,我道谢啊!”他回头,突然大声说。

那个粗矮的兵发出得意的,快乐的笑声,走出门。火光照着浓雾,兵士们从浓雾中走去。

“无耻的东西!”朱谷良骂,不知何故感到失败的严重的苦恼。

而在这个瞬间,那个女儿站了起来。溜进房去了。朱谷良,在解开了主人之后,便在桌边站着不动,沉思了起来。他是明显地看出自己底屈辱来了。于是,他开始痛苦地谴责自己刚才的诚恳和温和,认为这是由于自己底怯懦。像很多人一样,虽然这种感情是他经历过无数次的,虽然它们在当时是很明白地使他胜利的,他还是要为它们痛苦。人们从现实里,由现实的感情行为而得到的胜利,是永不能满足在事先和事后所有的精神上的纯洁的,宏大的企图的。“难道我承担不起我底信仰吗?”朱谷良想,于是决定复仇。

那个主人,是被扶在椅子上,微微地喘着气。蒋纯祖忧郁地看着他,看着朱谷良。街上的火灾蔓延了开来,发出爆炸声和倒塌声;大火照红了院落。寂静统治着这间屋子;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人想到做一个动作--似乎是不可能做一个动作。房屋燃烧的响声,街上的紧张的动作声,以及这个屋子里的这种寂静,使蒋纯祖觉得像在做梦;一种安宁的、有力的感觉突然被他意识到,于是他有了短促的幸福感觉得一切都神圣。这是年轻的人们底那种神奇的感觉:蒋纯祖觉得目前的犯罪,反抗,濒死的挣扎,野性的呼号,以及--这是他所亲切地明白的--人们在这中间所做的思想都神圣。

于是蒋纯祖感觉到自己在目前的一切里所处的地位了。他走近朱谷良,悄悄地叫了一声,使朱谷良从深沉中惊起。“我们走吧。”朱谷良坚决地,迅速地说。

“好的--他们呢?”

但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朱谷良便已经把主人扶起来了。这个主人是完全软弱了。眼睛可怕地睁着,垂着头流下口沫来。朱谷良和蒋纯祖扶他进房--他们都同样地耽心着一件事:耽心那个女儿会为了她底父亲而哀恳他们。这是很显然的,因此他们有些惧怕。到了现在,人们是再也无力承担那些较为软弱的感情了:人们是焦急地渴望走上他们自己底路程。但一走进房门,他们便被骇住了:那个女儿是穿着她底被撕破了的衣裳,高高地悬挂在床柱上。在那个可怕的羞辱后,她是完全绝望,不再记挂她底这位给了她这幺多辛辣的痛苦和怪诞的溺爱的父亲,离弃了她底生命了。乡下的愚昧的女儿,是在那种极简单的绝望的思想里--任何人都难于脱出这种思想,在这种思想笼罩着他们的时候--为这个世界做了牺牲。